形容自己像块海绵、必须不断找寻养分的莫苏奇,在很多受访影片里总带著一股微笑,一股跟他十五岁刚开始跳街舞时几乎同样角度的微笑,既是北非裔脸孔上常见的友善,也隐约带点来自街头的家常:他体谅地铁障碍下迟到十分钟、惭愧得不得了的访问者,也在你忙著把录音器材摆上桌时、问你从巴黎那一区前来……
莫苏奇常说自己的马戏所学让他很不习惯空著的舞台,因为没有安全感,或是觉得不够实在;我倒觉得这来自他的具体化,就像他把贴心好意用问话表达出来,把童年的疑问及志愿用街舞跳出来。
莫苏奇提出的国际合作计划是他二○○九年得以在最后关头脱颖而出、带著卡菲舞团获选进驻CCN Créteil的最大关键,这次跟台湾两厅院合作的《有机体》则是他将提案中「开放舞蹈可能及扩展合作领域」具体化的一大步,令人期待。
2012TIFA两厅院与卡菲舞团年度制作《有机体》
3/2~3 19:30 3/4 14:30
台北 国家戏剧院
INFO 02-33939888
Q:我想先请您谈谈这次《有机体》的服装部分,不知道您当初被古又文的编织设计触动创作灵感时,主要是针对街舞的部分或是整体的编舞概念?
A:我想那比较是一个广义的编舞概念:在创作上我一直试著不要被街舞的形式所局限,而是把它带出去,不要停留在某种概念已被固定了的街头式美学;应该说古又文的作品为我带来某种可能性。古又文不是街头文化出身的人,他的背景跟我完全不同,彼此的相异就是我感兴趣之处;他的服装设计、他跟材质的关系为我带来一些动作、空间及舞台的灵感。
但我感兴趣的不是让街舞舞者穿著古又文设计的衣服跳街舞,而是他的材质、编法、设计,这些都成了《有机体》编舞的概念之一。
Q:古又文的编织设计,让我很快想到卡菲舞团的第一个作品《牢笼》,既像网子,又像线状体的舞动、扭曲,互相纠缠的同时也彼此帮助找寻出口,或是相伴继续往路上前进的几股能量……
A:(笑)很有趣,也许我自己没意识到我跟古又文互相呼应的这部分;编织就像是让两个世界会合,合二为一。《牢笼》这个作品的确有点像这样:被困住、想挣脱以追求自由,这其实是我每次创作的起点,想跟「其他」交织在一起、相互交流。出身背景相差这么远,如何合而为一,或一起做一件事呢?古又文的作品对我来说也是这样。我们观察他如何使用毛线,从一大坨棉花状的东西著手,连结不同的编织而做成有趣的服装……我可能是无意识中做了这样的联结:这种以连结、编织进行的创作,就是我最需要的。
另外,一般街舞舞者的穿著都是些慢跑裤、运动服,非常宽大的衣服配上球鞋……而古又文的服装则是被模特儿穿著、不是为舞蹈更不是为街舞设计的,这就是跟一般做法不同的冒险。本来我们无法想像穿古又文的服装跳街舞,而当我们选择不循常规时,谁能事先晓得这到底是不是件有趣的事呢?
Q:您曾说这是个赌注……
A:是,是个赌注,因为我往一个未知地进行冒险!古又文的服装及街舞舞者,显然就是两个世界,而赌注就是让街舞舞者穿著它跳舞。通常一个服装设计总会想办法尽量让舞者动起来愈自在愈好;《有机体》可不是这样,有些服装体积庞大、又重,我们事先就知道这会带来一些不合常理的限制。
Q:如何跟如此风格强烈、重量体积都不寻常的服装一起创作?这个「存在」是个施力点的同时,想必也带来很大的限制?
A:我试著想这样的服装可能带来的画面:它配上很慢很慢的动作时会非常非常美,这将带来一些跟生命有机部分相关的、令我感兴趣的部分。这是我的首要概念,再来就要面对这样的服装对街舞舞者带来的限制,通常街舞的动作很大、很快、充满动感……我试著让天平的两端保持平衡,当舞者穿著舞衣但又不感觉到它的存在时,当然是理想状态。我也把服装用在舞台设计上,有时服装就是舞台的一部分,而不仅是舞衣。
Q:您常跟来自各国的舞者一起工作,但这次《有机体》中法国的街舞舞者跟台湾的现代舞舞者各占一半,算是一个新尝试?跟我们说说排练的状况好吗?
A:这个创作计划一开始是想让台湾及法国的街舞舞者合作,但很快我就发现找来的台湾街舞舞者技术上很好,可是很年轻而且没有创作经验,其实就像其他国家的街舞舞者一样,在街头跳舞、飙舞、竞赛表演等,但不曾跟编舞家合作、缺乏剧场经验。
虽然我们做了一小段期间的尝试,但我没办法带他们做即兴发展、主题练习,因为他们完全不习惯。我提出再找其他舞者的需求,结果相关单位找来了一些现代舞者,我发现他们不但舞技精良,而且在创作上相当有概念,记忆力及敬业态度非常好,都受过极佳的完整训练。于是我想有何不可呢?至于法国舞者方面,这次除了Kader是我长期合作的舞者外,其他有来自波尔多、里昂、巴黎的舞者,所以《有机体》的十个舞者里有九个对我来说是全新的合作对象!
刚才我们谈到下赌注,服装上我已经决定冒险,那舞蹈也一起来吧!我觉得把台湾现代舞者及法国街舞舞者放在一起创作可能是很有趣的。这是很彻底的现代舞者街舞舞者各半的共呈,所以要找到真正的平衡、融合,让每个人得以发挥,而且不是两种舞蹈在台上壁垒分明!我希望他们能够在台上成为同一群舞者,绝对不是「一群现代舞者」及「一群街舞舞者」,或是「一群台湾舞者」及「一群法国舞者」!
讲到排练,舞蹈的好处在于它本身共通性极高,肢体语言是无国界的,所以我们没有太多语言隔阂。台湾舞者的领悟力很强,这点真的可以看出他们来自优秀的学校,相较来说,街舞舞者一般学得比较杂、而且大部分都是自学的;虽然我不能以中文跟台湾舞者沟通,但他们常常很快就明白我想尝试的方向。
法国街舞舞者也从台湾舞者身上学到很多东西,比方暖身及如何准备每次的排练,现代舞舞者通常有一套进入工作前的基本准备,这对街舞舞者是有趣的,成了很棒的学习机会,他们借机观察所谓从小习舞是怎么回事,当然也就影响了他们的表演。
在这种合作计划中,有趣的是在艺术创作、文化及背景各方面带来的「相遇」,光是每天各自带来食物一起用餐,大家聊食物、聊地铁交通,各自讲上过的课、学习背景,就已经太有趣了。我生在里昂郊区,父母是阿尔及利亚北非裔移民,我属于文化上蛮奇怪的世代――受的是法国教育,心中的母文化却不是,所以对于文化议题我一直很感兴趣,这是为什么我想做《有机体》这样的创作,透过跟台湾、巴西、美国、非洲等各国的人工作,让我更能回头观察法国社会、法国人……我想,对舞者们也是件很有趣的事。
Q:卡菲舞团从创团至今的作品风格多变,您的编舞常常巧妙地融入马戏手法,不论是舞台空间或小道具运用总是出人意料,好像每次都在玩一个新的「游戏」;但同时,想在不同表演语言里追求自由表达的精神是不变的,这是街舞精神的一部分吗?
A:这分析得很好。街舞诞生在街头,多年来不被当作是艺术文化的一部分;相较于现代舞或是传统舞蹈,有很长的时间大多数人总认为街舞是稍纵即逝的现象,不会久存。「这种被郊区青少年或移民裔青少年喜爱的舞蹈」,对我来说,老是听到这种贬低不屑的论调是非常不舒服的,所以我一直想要呈现这个舞蹈背后的故事、对这个社会的观点,而且它也有编舞、创作者及艺术家的角度。
我想传达街舞不仅仅是「把头顶在地上一直转圈圈的一件事」而已,而是一种真正的舞蹈语言。我以为能够呈现它多样貌的做法,应该是让它跟不同的音乐合作(比方古典音乐〉,加上服装、舞台设计,跟各国的舞者、或不同种类的舞蹈一起创作。我相信这会为街舞带来养分,同时也是一个对外播种的举动,当然有时是挺冒险的试验。我能做这样的跨界、融合,也是因为街舞已发展到一定的成熟度,可以做这样的交流。廿多年前,谁想得到街舞可以进国家剧院演出呢?它存活至今、未显老态,就是因为维持某种开放精神。
Q:这样的艺术进入官方体制后,虽然得以在较「舒服」较「专业」的情况下继续发展,要如何小心保有它原来的精神呢?
A:的确这是创作者必须常常问自己的好问题。当年我跳街舞是因为喜欢它,它让我感动,我在其中得以表达自己,而不是好像我叫穆哈(注:北非裔的名字)我就该去烧汽车或做什么泄愤之类的事似的。
我喜欢跳舞、想要继续演出,而街舞是来自街头,但今天它走进剧院但也不妨碍它继续在街头演出啊。街舞的精神是什么?是学习试著往正面看,而街舞是什么?不是跟暴力、贫民窟画上等号,它是表达、是艺术。所有艺术家在创作上的发展都会出现更多想法、需求,如果我一直留在路上、一直在没有支援的情况下奋斗的话,我很难前进,会渐渐失去乐趣,而且发现自己怎么老在原地打转。
我想不论是哪一种背景、形式或风格的艺术家,都想不断找寻合作的机会,获得滋养来灌溉创作,同时也让自己感到喜悦、满足。我今天成了某个国家编舞中心的艺术总监,虽然有的人会问我「穆哈,你被收买了吗?」但只要我知道自己在舞蹈中得到的喜悦,跟当年那个年轻孩子感受到的乐趣是相同的,这股几乎是将愤怒转化为狂热的精神,就是廿年后我还在这里的原因。
自由的工作方式 和善的正面能量
访《有机体》中的三位台湾舞者
访问整理 谢宜静
二○一二年二月上旬,巴黎气温下探零下十度,这是法国近年来最冷的冬天。
《有机体》在CCN Créteil进入排练最后阶段,从台湾前来的五位年轻舞者既兴奋,也有点想家。我访问了其中的谢宜君、甘翰馨与吴建纬。
Q:可否谈谈这次排练的过程?
甘翰馨(以下简称甘):一开始是很多即兴发展,穆哈(编舞家莫苏奇)希望我们不断丢东西给他。对我来说,穆哈的工作方式比较自由,在台湾可能会被说你这样是「好」或「不好」,但他比较尊重舞者个人的舞蹈语言,不会说好或不好。而且这次没有我在台湾碰到的菜鸟、老鸟之分,工作起来很「舒服」。即使跟穆哈合作超过十年的Kader都会被指正,而且他还是里面最专业最认真的。这样的排练场没有阶级、大牌小牌之分,在free style的气氛下互相学习,相较来说,在台湾我比较容易封闭自己,因为没人称赞你……
谢宜君(以下简称谢):在这里会觉得自由,心里的自由。像我跟双人舞的舞伴Erwen虽然言语沟通不是太顺畅,但相处及工作上配合得非常好。他在舞蹈上的接受度很高,比方他没有受过专业训练,不懂得用最简单的方式扛我,于是他花了很多工夫学,也随时注意不让我受伤,令人感动。彼此的信任就建立起来了,这是双人部分最重要的。
吴建纬(以下简称吴):从甄选舞者直到排练,我觉得穆哈很擅长观察、发展个人不同的质地。他从每次的即兴或排练片段去发展他的想像,他比较像一面镜子,不给指示,也不负责替你解决问题。但你可以问他问题。
我想,跟穆哈一起工作对舞者是很好的训练,藉著我想问他的问题我也观察自己的内在。在排练时跟穆哈的沟通上比较困难的是,他本身没有现代舞的专业训练,虽然有现代舞背景的助理编舞Marjorie在场,但有些部分穆哈没有办法立刻明白。但在创作上他不会选择平顺的方向,这不简单。
谢:街舞舞者的长项在于律动感、爆发力、速度,现代舞者则是对动作、音乐及队形变化有相当敏感度。助理编舞Marjorie跟我们的舞蹈语汇是相同的,她能够看到身体的质地,不像街舞的观察及反应常停留在「你来我往」,这是穆哈较擅于掌握的部分。
还有就是街舞舞者其实不太习惯「专心」这件事,也不习惯长时间排练、不懂得保护自己,很容易受伤。我想这是工作上穆哈会对他们比较严格的原因。
吴:街舞舞者比较不习惯照顾其他舞伴,在顾节拍、定动作上也弱,相信这部分我们应该为他们带来很多正面的刺激。还有就是我们除了知道保护自己及舞伴外,也比较懂得观察自己的状况。
Q:这次创作过程中,印象比较深刻的部分是什么呢?
谢:在台湾排练比较辛苦是因为会被说「你什么都没做」,这里只要你表达出自己他们就觉得你做得很好。
甘:我很惊喜地发现服装做得很好,从设计到材质、制作,要作到这么贴身又动起来很舒服、而且还很时尚,真不简单。透气、流汗后不会臭……设计上很有趣,又细心。
吴:穆哈的热情让我印象深刻,他的和善、好奇,赤字之心,常常散发一种正面能量。另外就是我们的舞台设计Benjamin Lebreton,对材质、灯光的敏感度,看他尝试在各种元素配合下营造出舞台空间,对我来说就不虚此行了。
Q:你们觉得参与这次制作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谢:穆哈的认真态度,虽然工作上必须同时处里不同案子,但他把握所有时间及机会,不断作调整、想尽量作得更好,他连短暂的晚餐休息时间都在工作,不断重复听音乐。街舞要走上规格剧场真的不容易,但他的求知欲很强,对我们每次作的动作都充满好奇心,他的正面态度会鼓励我,即使每天的排练很累,但隔天早上我都抱著「新的一天新的开始」前往排练场。
甘:我很佩服穆哈的勇气,除了服装勇于尝试之外,还把系统这么不同的舞者摆在一起,而且十个里面有九个是第一次跟他合作。
吴:这样的交流机会对我来说就像照镜子,创作上是,制作上更是——我感到台湾的创作者真的很优秀,这点绝不比别人差;但当我看到别人的做事程序时,难免感叹我们的相关单位,在行政手续、工作保险上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尊重表演人员的权益及安全?这也是尊重表演艺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