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文会以这样的一个场景、物件和动作来表达梦,不得不佩服古人的剧场感,这字像是撬开封住梦入口巨石的一颗小支点,撬开后里面满满的是文人的诗词、庄周的蝴蝶、《红楼梦》的人物、汤显祖的四个梦……许多古人对于梦深深迷恋所留下的宝藏。
梦,一直很想写这个字,我私心希望它是第一个被发明的甲骨文:
很久很久以前,在北方一个不知名的部落。有一天晚上,所有的族人作了同一个梦,一个令大家十分震惊的梦(或许关于飞翔,或许关于旅行,或许关于毁灭)。他们在鸡鸣之前醒来,抓著彼此叽叽咕咕热烈地讨论了起来,相互补充梦中的细节。当第一道曙光,驱走黑夜,唤醒了白昼,长老认为这梦关系到部落的延续和未来,决定将梦记录下来,于是,写下了第一个字:梦。
昆曲,根本就是一个梦的形式
最近这一年,断断续续在南京待的时间加起来有近半年之久,都是为了《南柯》这梦。过程难免绕了很多冤枉路,因为最不熟悉的反而是所谓传统的「东方」文化。昆曲这门表演艺术根本就是一个梦的形式,以写实或非写实去定义它只是像一抹羞辱它的唾液,如同音乐本身就很形式,但它就是内容。乾净的舞台上,极简的桌椅、物件、衣物、声响就可以引人遐思,呈现出一折折梦的场景。情节只是一条路径,而不是风景,重要的是演员如何利用细微的动作、声音、物件、衣服、走位、速度,像位导游先带你到一个梦的世界里,然后静下心来慢慢欣赏风景。这跟平常看戏时想要跟著情节,知道戏的意义的习惯不太一样,当然这不是说昆曲情节和意义就不重要,举个排练的例子:有一阵子很喜欢看老师和演员们十分谨慎地斟酌、选择在开唱前或是念白之间常会用到的发语词,像是「唉」、「呀」、「啊」、「喏」、「咳」……这些没意义的声音对列车之间是否衔接,道路是否顺畅是很重要的扣环和路标,这些「唉」、「呀」、「啊」、「喏」、「咳」仿佛是梦的一截断尾,通往梦之秘境一弯不甘被破解扭动的密语。类似这些昆曲排练过程许多细致的要求常会让我感到惊艳和汗颜,不过,排久了,这种要求其实会上瘾。
上课时,我也常写/画下「梦」的甲骨文请学生猜,通常第一个会从字形猜「将」,我接著解释:「这是一张床,这是一个人,有一枚大眼睛。一个人躺在床上,会看到甚么?」通常第二个答案是「天花板」或是「失眠」。现代人对于梦的看法是否不再浪漫?或是,浪漫在现代是否早已不再浪漫?
甲骨文会以这样的一个场景、物件和动作来表达梦,不得不佩服古人的剧场感,这字像是撬开封住梦入口巨石的一颗小支点,撬开后里面满满的是文人的诗词、庄周的蝴蝶、《红楼梦》的人物、汤显祖的四个梦……许多古人对于梦深深迷恋所留下的宝藏。这些宝藏还包括对月、对夜、对酒,同样是朦朦胧胧模模糊糊,略带醉意微醺,不切实际的实际,不属真实的真实,不在意清醒的清醒,鄙弃了明日拥抱当下的月夜。这般界线模糊后的解放、自由和快感,如此达观浪漫的生活感受,在西方阿波罗耀眼的照射下已经几乎睁不开眼睛,梦若不跟佛洛伊德、荣格或拉康沾个边就好像不够深入、不够神秘,这些宝藏现在都成了课本中「清醒」的知识和考题。
梦,长途跋涉穿越时空的旅人
梦,仿佛是历经了长途跋涉疲惫的旅人,从当初长老的指尖,飞过庄周,滑进老汤梦里,徘徊于大观园的繁艳,挣扎在阿扁的激情中,甚至步入Johnny Walker等商场官方的消费大道。这倒不用为梦悲伤,梦本就不在乎是睡、是醒、是虚、是实、是利、是弊、是生、是死,剥夺了梦旅行的能力,就像砍去旅人的双腿,即使我们认为它即将落入悬崖,也不用替它担心,它或许会在掉落时进入飞翔的梦,继续它的旅程。梦这甲骨文或许也可以如此解:
此时,我闭上了眼睛;却在另一处,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