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三年五月廿九日,芭蕾舞剧《春之祭》Le Sacre du Printemps首演于巴黎的香榭丽舍剧院(Théâtre des Champs-Élysées),前卫的音乐引发观众的强烈抗议,造成当时的丑闻。但这出由斯特拉温斯基作曲、尼金斯基编舞、洛里奇设计舞台布景、狄亚格列夫率领的俄罗斯芭蕾舞团演出的舞剧,却未因此湮没于历史烟尘,反而成为后世许多编舞家挑战的里程碑。
问世百年的《春之祭》,何为其成形的时代背景?这些关键人物,又如何参与此中?透过六大密码,本刊带领你回到经典之作的创作时空……
时空背景:预演廿世纪初的世界暴乱
《春之祭》无论是音乐或舞蹈上所尝试的突破,某种程度都反映了人类甫迈入廿世纪时,所经历在文化、历史、科学和技术上种种难以始料的重大变革。一九○○年的欧洲是世界的中心,帝国主义触手深入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强大的武力与贸易势力几乎无人能与之抗衡。但是短短的五十年内,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其所带来惨烈的毁灭程度使原本寓居世界中心的欧洲,衰落到连自身的命运都无法掌握。
《春之祭》首演的隔年,一次世界大战随即爆发,然而在此之前,艺术家早已经嗅出身处于世的不宁与不安。究竟,廿世纪初期在科技机械迅速惊人的发展下,所带来的这个必须依靠枪砲弹药来捍卫自我的世界,代表的是否为人类文明的新页?还是依循先祖们原始古老的生活智慧而存在的,才是真正的乌托邦?
也许,作品并不意味著一个清楚的答案,但艺术使人们思考,在一百年后的今天,我们依然能够透过这部作品,在当今社会中开展出深刻的意义。
狄亚格列夫:艺术明星的超级推手
你一定想像不到这位慧眼独具、对艺术拥有不凡品味的超级经纪人,大学所念的居然是法律。但很明显的,法律并不是狄亚格列夫(Sergei Diaghilev)的最终志愿,反而当时的他一心只想投入音乐,成为一位作曲家,还曾经把自己作的曲子拿给林姆斯基-高沙可夫(Nikolai Rimsky-Kosakov),希望可以得到大师的指点和提拔。不过很显然地,他的才气另在他处。
狄亚格烈夫年少时的兴趣,为他开启与艺术的不解之缘,除了接触音乐,他也不惜重金收藏许多绘画,并且往访欧洲各地增广自己的艺术见闻。之后,他开始对芭蕾产生兴趣,经常进出剧院观赏演出,也在报纸上发表评论。一八九九年,狄亚格列夫与友人共同创办第一本艺术相关的杂志《艺术世界》,并举办巡回画展、策划音乐会,当时就已经在巴黎、柏林、维也纳等欧洲大城市造成不小的轰动。
这些累积,后来都成为日后狄亚格列夫对艺术灵敏的嗅觉,挖掘出众多才华了得的艺术家——找来佛金(Michel Fokine)为俄罗斯芭蕾舞团编创出第一支作品,又将尼金斯基( Vaslav Nijinsky)推向舞蹈生涯的颠峰,大力培育被视为替代尼金斯基的后起之秀——马辛(Léonide Massine)。晚期,狄亚格列夫又精准相中了当时年仅廿出头的巴兰钦(Balanchine),果然编创出一鸣惊人的作品《阿波罗》Apollo(1928),以及狄亚格列夫辞世前,舞团的最后一支舞作《浪子回头》The prodigal Son(1929)。在此作首演不久后,舞团也因为掌舵人的离去宣告解散。
俄罗斯芭蕾舞团:出走欧陆,踏上世界舞台
当时的俄国芭蕾舞发展正值强盛时期,延续了佩堤帕(Marius Petipa)对古典芭蕾舞剧的建设,俄派芭蕾以风格鲜明、技巧坚实、演出华丽著称,在皇室与贵族的大力支持下,许多芭蕾舞学校和剧院都办得有声有色,培育出许多优秀艺术人才与舞蹈明星,像是佛金、尼金斯基与巴兰钦都同样出身于圣彼得堡皇家芭蕾舞校,而出神入化诠释出《垂死的天鹅》的安娜.帕芙洛娃(Anna Pavlova)与生动舞出《火鸟》的伶娜泰玛拉.卡莎维娜(Tamara Karsavina)也是同一间学校栽培出来的出色舞者。这些从俄国发展出来的艺术巨星,在廿世纪初期的世界舞坛上受到相当的瞩目。
事实上,狄亚格列夫在一八九九年间亦曾在俄国最具主导地位的马林斯基剧院工作,但他高调的行事作风引来旁人的排挤,同时又与新任院长意见相抵,不仅志不得伸、树敌众多,最后更从皇家的公职名单中给剔除出去。于是,选择到外寻求新的发展,必然是狄亚格列夫当下的一条出路。
狄亚格列夫所做的尝试,是将舞蹈艺术带离俄罗斯那个不可动摇的社会框架,借由不同领域艺术家的合作下,突破逐渐公式化、僵硬的舞剧形式,以及因此单一化的审美品味,创造出不同于过往的作品样貌。他离开了俄国,一九一一年在欧洲文化的汇流之都——巴黎成立「俄罗斯芭蕾舞团」(Ballet Russes),他聚集起周围这些优异的艺术家,期待从他们的手中创造出属于艺术的全新面貌。
洛里奇:「伟大献祭」(Great Sacrifice)(注)的幕后关键
这场空前绝后、伟大献祭的源头要从一九一〇年开始说起,它从一个偶然的想法开始发酵。当时,斯特拉温斯基(Igor Stravinsky)正要完成舞剧《火鸟》最后乐章的部分,在他起伏的思绪中,一场仪式的场景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一群长者围绕著一位年轻的少女,这个被挑选出来的少女必须跳舞至死,来唤醒春神。
这个想像令他印象深刻,于是他立刻把这个想法告诉他的朋友尼可拉斯.洛里奇(Nicolas Roerich)。洛理奇是一位画家,同时也是一位考古学家,对于俄罗斯的历史与文化有相当深入的研究。经过洛里奇的多方奔走,从斯拉夫民族珍贵的艺术文化中汲取灵感,很快地设计出布景草图和服装样式,并与斯特拉温斯基一同构思舞作剧本。在两人的合作下,这个作品的样貌愈来愈清晰。
当进入编舞的阶段,洛里奇从古老仪式中取得的材料,包括一些图腾、造型和姿势,后来也发展成为尼金斯基在进行创作时所依循的重要元素。原版《春之祭》能有如此不同凡响的成就,洛里奇关键性的参与,贡献了不可磨灭的功劳。
现代音乐发源:革命性的音乐概念
《春之祭》看似庞大、复杂的音乐结构,实际上是作曲家呕心沥血结成的网。分成〈大地崇拜Adoration of the Earth〉和〈祭献The Sacrifice〉的两幕结构中,一共还包含了十三段主题各异的场景。许多时刻,音乐段落与段落之间的转换毫不留情,当一切还在暧昧未明、陷入迷惘与徘徊的时候,猛然就奏下急促、强劲的音乐节奏,巴松管也不时地发出骇人咆哮,在情绪将要达到高潮的时候,这如兽般的狂乱又突然中断静止。反差之下的平静成为一阵荒凉与凄厉的意象袭来,恐惧油然而生。整首乐曲便是部分与整体之间的交错呼应下,构成完整一体。
斯特拉温斯基这个时期的音乐风格,与俄国民间音乐有相当密切的关系,从他作品的旋律、节奏、音乐调性都能窥知一二。《春之祭》这首曲子的节奏性强烈,但并不是倚重打击乐的效果,而是使用了大批的管乐与弦乐的演奏所组成。斯特拉温斯基刻意地强化了乐曲中的音响效果与音乐的节奏性本身,让音乐中这种难以预测、冲突与不协和的表现,不断挑战听众的听觉感受。观众先是毫无防备地为强力的节奏感到震惊,之后又在持续不懈的节奏进行中被催眠,那隐隐浮现的片段旋律就像是某种神秘的召唤。这样充满挑衅与暴力的音乐,著实引发出人们内心极度的恐惧。由此,似乎也不难想像当时那些习惯了悦耳、和谐音乐的人们初闻此曲时,会有如此疯狂、激烈的反应。
尼金斯基或尼金丝卡:谁是《春之祭》最理想编舞家?
即便狄亚格列夫大力推举尼金斯基的编舞才华,但事实上,斯特拉温斯基对这位似乎过分天真浪漫的的英俊少年颇有意见。斯特拉温斯基并不是否定尼金斯基的舞蹈天分,他对尼金斯基优异超人的表演性感到钦佩,也和众多舞迷一样喜爱这位光芒盖过一票芭蕾女星、如灵魂般的人物。但令他不满的是,尼金斯基并不懂音乐,在编舞方面的经验也还生涩得很,加上《春之祭》的音乐节奏又特别复杂,只是直白地将动作反应成对音乐节奏的模仿,并未能达到斯特拉温斯基对这出舞蹈原有的期待。斯特拉温斯基认为尼金斯基对音乐的观念还停留在很原始的阶段。
倘若要问起哪一位编舞者最令音乐家满意,并认为能成功诠释他的音乐作品,反而是尼金斯基的妹妹——尼金丝卡(Bronislava Nijinska)。尼金丝卡在一九一一年时曾进入俄罗斯芭蕾舞团,跟随在哥哥身边,协助他的编舞工作,原本还被安排担任《春之祭》中献祭的少女一角,但因为后来怀孕不得不退出。一九二一年,她开始与斯特拉温斯基有合作经验,隔年推出两人共同创作的全新芭蕾舞剧《狐狸》Le Renard。尼金丝卡在这出舞剧上的设计和表演技法与斯特拉温斯基的想法不谋而合。《狐狸》的文本内容来自俄国民间的寓言故事,描述一只试图诱骗他人,却反被制服的狐狸。斯特拉温斯基认为这是一部真正的俄国讽刺文学,舞作中的动物形象和动作都深有含意,他们敬礼时让人联想到俄国军队,并称此剧是当时所有芭蕾舞剧中最重要的作品。即便这个舞剧从制作到演出都没有受到狄亚格烈夫的重视,但仍是这位音乐家心中十分喜爱的作品之一。
斯特拉温斯基曾在自传中同情地写到,认为尼金丝卡不受狄亚格列夫欣赏而觉得她可怜。即便尼金丝卡是个优异的舞者,但也无法超越狄亚格烈夫个人的偏见,争取到《彼得洛希卡》Petroushka中的角色。随著之后尼金斯基与狄亚格烈夫两人关系戏剧性的破裂生变,狄亚格烈夫无法忍受尼金丝卡不可避免地会让人想起她哥哥,而令他痛苦,这一点也加剧了他对尼金丝卡的冷淡。或许因为狄亚格烈夫个人的好恶,尼金丝卡并不像他哥哥那样受到同等热切的眼光看待,但依旧凭著自身的天赋与努力,在舞蹈生涯中闯出不错的成绩。
注:《春之祭》最初的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