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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像鬼魅一般披头散发的舞者,没有舞出一定的破坏力,足以冲撞现代国家的管理体制,戒严留下的历史诅咒也就依然无解。(唐天 摄 梵体剧场 提供 )
企画特辑 Special

舞踏与时钟

如果渴望解咒成为最难解的诅咒,那么,召唤失败者的记忆,在记忆中和受诅咒的鬼魂重逢,难道不是解开咒语唯一的可能吗?诅咒是我们共通的伤痕,但也可以是我们辨认彼此的暗号,让我们有机会暗中串连,等待未来的某一刻,一起逃出统治者的钟。

如果渴望解咒成为最难解的诅咒,那么,召唤失败者的记忆,在记忆中和受诅咒的鬼魂重逢,难道不是解开咒语唯一的可能吗?诅咒是我们共通的伤痕,但也可以是我们辨认彼此的暗号,让我们有机会暗中串连,等待未来的某一刻,一起逃出统治者的钟。

梵体剧场《花非花.南海版》

5 / 29 国立台湾艺术教育馆南海剧场

现代剧场的舞台上没有钟,因为镜框式舞台就是为了切除框外的世界,让观众即便不可能遗忘,至少可以不被提醒,比方她几点要赶高铁、他几点要接小孩等等,现实生活的时间表,现代社会的时间感。可是,南海剧场里不但有钟,还左右边各挂一个,有两个!狭小的座位令人正襟危坐,刮花的地板落漆的墙,令人想起校长训话的大礼堂,再加上那两口时钟紧盯著观众不放,好像做梦都被监视,我感觉回到了戒严时期。编导吴文翠是否正因此选择了这里不得而知,然而《花非花》萦绕不去地问著:历史的诅咒如何解开?身体的封印如何掉落?我想,这个戒严的空间,的确是最适合历史大哉问的环境剧场,所有抛出的问题,整个空间都在回应。

舞踏欠缺破坏力道

就说那两口钟。如果舞台上的暗黑舞踏,无法带领观众逃出时间的管辖,逃得够久够远,那么现代社会加诸在我们身体上的封印,肯定没有松脱;同样的,如果像鬼魅一般披头散发的舞者,没有舞出一定的破坏力,足以冲撞现代国家的管理体制,戒严留下的历史诅咒也就依然无解。

舞踏好比一桩践踏体制的践国大业,艰巨是想当然,挫败也是天注定,但这么说并不是在为梵体剧场开脱,好像有长远的计划就比较有理由在现阶段做不到位。不,我认为《花非花》的问题绝对不是舞者很年轻、训练还不够、投影和音响的技术还太low,而是刚好相反,这群创作者证明他们真的有能耐,再贫穷的技术条件都可以撑起演出的水平,以至于舞踏有模有样,舞者自信好看,却忘了践国大业终将失败,失败者的身上总有不堪和丑陋。

在不断轮回中经历失败

其实,一开始那片蓝色的海底投影,舞者像小鬼在蓝光中游泳、跳动,以及后来逐渐堆叠的旁白喃喃念著,想看哪!想看岛被解除封印的那一刻啊!从这些画面和声音的断片,我们大约可以拼凑出故事的梗概,说的是鬼魂一再投胎回到同一片海域,只为了亲眼目睹受诅咒的岛屿被解咒。换句话说,这是一个失败者的寓言,群鬼在轮回中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不甘心诅咒未解,于是再死一回,渴望解咒变成最深的诅咒。可是,即使在黑暗中吟唱那么悲凉的〈黄昏的故乡〉,「叫我这个苦命的身躯,流浪的人无厝的渡鸟」,舞者手刀砍得俐落,脚步踩得扎实,更像身手矫健的忍者,不大像怨念深重的游魂。旁白的叙事语调也很跳tone得过于甜美,明明是做鬼也想不透的历史难题,听起来却像是吴姐姐讲历史故事。

不是我口味重,而是失魂落魄的挫败感若是没有郁积到把人压垮,接下来就会失去支点举重若轻。例如有一段,四位舞者以慢动作扭曲挣扎,仿佛溺水的亡灵沉入海底,这时候,吴文翠以滑稽的姿态扭腰摆臀在背景出现,她鼓起腮帮像在水中憋气,手指像海潮波动一般轻抚全身,好像她很享受,她在享受溺水。只可惜,垂死挣扎的他们实在不够令人恐惧,难以对比出她和死亡嬉戏的无所惧。

紧接著,巴奈的歌声响起,唱著人海里的游子多盼望祖先的叮咛,海里的浮沉变奏为现代人的失根,同时舞者们各自取出一条丝巾,蒙住整颗头颅,跳起了八家将。巴奈大概自己都没想过她和八家将有什么关系,就像我们也从来没想过台湾歌曲和舞踏有什么关系,但令人激赏的正是这个:蒙面的舞者们是在歌谣里挖掘另一种身体,不是陈芬兰〈都市小姑娘〉里唱的那种「快乐跳曼波」的身体,所以这首歌在舞台上播放的时候转速失常、忽快忽慢,使得舞者步伐凌乱、身体畸形;舞者们要挖掘的是歌曲里暴乱的身体,幽暗的记忆。然而,蒙面的八家将是多么迷人的意象,仿佛人在梦境里迷路,又像神在梦游时跳舞,怪的是舞者表现得过于用力、坚定、清醒,还没踏入幽微地带就直接走出了梦境。

重击的美学

还好,舞蹈用错的力气,操偶都用对了。梵体剧场非常天才地研发出一种丝瓜乾制成的人偶,并在中空的体腔内塞入圣诞灯,昏暗的舞台上操起这一团发光体,好像在操作一小片星空。不过,最有趣的不是它长得又乡土又超现实,而是舞者用轻盈的丝瓜偶来跳重击地面的舞踏。我们知道,偶戏传统向来标榜的是轻的美学,克莱斯特(Heinrich von Kleist)的〈论偶戏〉甚至认为,偶是比人更接近理想的芭蕾舞者,因为偶比人更彻底地摆脱了地心引力;可是在这里,跳舞踏的丝瓜偶表现的是一种重击的美学,它移动的速度感,很像天上的星丛摔落到地面,像舞者在捡拾一块星空的碎片。

星空破碎了,诅咒却依然牢固,大概是这个原因,结尾舞者做出花朵生长的姿态,就在花盛开的那一刹那,灯光乍亮,随即熄灭。这昙花一现的画面,正是来自失败者的记忆,屡战屡败的经验令他不可能忘记。如果胜利真的来临,也仅仅是一刹那,只有独裁者才会不计一切代价去延长胜利的荣光,去兴建大礼堂、庆祝建国百年、发射卫星、炫耀武力什么的。再说,如果渴望解咒成为最难解的诅咒,那么,召唤失败者的记忆,在记忆中和受诅咒的鬼魂重逢,难道不是解开咒语唯一的可能吗?诅咒是我们共通的伤痕,但也可以是我们辨认彼此的暗号,让我们有机会暗中串连,等待未来的某一刻,一起逃出统治者的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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