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非翻筋斗偶剧团的《乌布王》,巧用偶戏元素,让演出更贴近对于受害者和加害者之间的证词与关系诠释。真人扮演的乌布王,还有用老旧物件延伸制作的奇幻动物角色,以及演出证人角色、以原色呈现雕刻线条朴拙的木制戏偶,让历史的辩证,创造出魔幻写实的氛围,延伸出深沉的省思。
剧场如何让背后的那只手现身?偶戏所能涵括的双重寓意,也许是最能够将迫害与被迫害、操弄与被操弄的关系,表现得既恐怖又诙谐,真实但又充满隐喻与想像。
南非翻筋斗偶剧团向来擅于改编经典文本以呼应当代社会情境,尤以反映南非历经殖民和种族隔离历史的处境。真人结合偶戏、光影戏和多媒体的丰富转换手法,自由游走于现实、想像与回忆之间,令故事有一种魔幻写实的味道;尽管历史总有残酷之面,但翻筋斗偶剧团的偶戏美学却在混种之中,将历史和真相的辩证拓宽至黑色幽默和寓言的省思。
《乌布王》点出仇恨与和解的两难
该团首演于一九九七年的《乌布王》,即是一出寓残酷於戏偶和动画、于简洁中体现两条叙事线穿插交诘力量的作品。原英文剧名为「乌布与真相委员会」,将粗鄙疯狂的残暴君王乌布置换到一九九六年的南非时空,摇身成为种族隔离时期的人权迫害者,随著因听证会逐渐曝光的伤痛回忆,乌布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所犯下的邪恶勾当;借由一出偶戏,《乌布王》直接题点出当时正要迈向民主化的南非,如何面对罪行揭露、仇恨与和解的两难提问。
当时「真相暨和解委员会」在南非各地举办的听证会,对编导来说,本身就像一个公民剧场。过去在种族隔离时期受到人权迫害的受害者、生还者及当时的执法者,一同作证、还原失落的历史真相。但另一方面,诚如制作团队所指出,加害者完整的犯罪自白亦可让他们在接下来的人权控诉和审判中,获得赦免。这使得委员会的立场变得矛盾,听证会看来似乎变成一个寻求赦免的机会:罪行愈是成立,加害者愈能获得解脱。于是,重新建档真相的同时,也让南非人民在「报复之渴望」与「和解之必要」的冲突中拉锯。
加害者为满足自身权力欲望而放纵伤害压迫的行径,却造成他人不可逆的命运,基于此点,编剧珍.泰勒因此选择改编荒谬剧经典文本《乌布王》。借由主角乌布爸和妻子乌布妈幼稚的个性,对照乌布爸隐藏的恶行,而原剧在夺权和战争下牺牲的人民场景,在此则转换为受害者的听证会。而《乌布王》的剧本特色正是适合翻筋斗偶剧团改编的原因。
十九世纪法国前卫戏剧先驱贾里,于高中时期以学校老师为「范本」写成的《乌布王》,透过满口粗话、臭屎戏谑横流的鄙陋野蛮角色,突破现实与幻想的障碍,打开超现实主义和荒谬戏剧的运动潮流。原来的剧本在贾里的高中同学第一次搬演下,便是以「偶戏」的形式呈现,或者说,在贾里的涂鸦手稿里,他已绘好乌布王的「理想形象」,好比一个被野心摆布的小丑或戏偶。以刀叉为武器、马桶刷为权杖(反正良心被他冲到马桶里了),梨子或瓠瓜状的滑稽外表,肚子上的螺旋图纹,如贪婪欲望的永无止尽和无法控制的狂飙,乌布王的原始形象不但呈现鲜明的闹剧色彩和讽刺意味,更因而成为尔后超现实主义里骗子无赖的象征。
老旧物件改造成奇幻动物角色
南非版的《乌布王》为了能更贴近对于受害者和加害者之间的证词与关系诠释,另外有了一番不同的偶戏元素运用。剧中的乌布爸和乌布妈由真人演员饰演,在穿著打扮上并未如贾里版本的夸张谐趣,乌布爸就像邋遢的乡间粗汉,仅穿著松垮的背心、内裤和靴子,反倒是乌布妈敞开的睡袍造型与睡帽令人联想到乌布王原来的经典形象,而其他的证人角色和乌布爸的帮凶则由戏偶扮演。
剧中角色的概念多从戏偶和操偶的想法发展而来,例如乌布爸身旁的军师,是个有著帆布包身体的鳄鱼,可以咀嚼并容纳大量需要湮灭的证据。而这个想法其实是来自于导演威廉.肯特里奇回看南非这段关于种族隔离的历史,就如同一场碎纸机与影印机的战争:高层警方纷纷将档案文件送进碎纸机里,而底层警员则拼命偷偷扫描影印这些文件,作为日后的保命符。肯特里奇想在台上呈现那个充满象征意味的碎纸机,而创作的想像则带他们塑造出那张足以吞下一切的鳄鱼嘴巴。
值得一提的是,戏偶的设计以老旧物件为主体,延伸改造成奇幻的动物角色,介于现实与想像之间,有如拥有者的物件化身为加害者的心魔,具现出人透过各式物件、工具强施暴行的手段象征。剧中同样是从旧物件改制成的戏偶,还有以贾里剧本中「狼狈为奸三人组」为角色原型的三头狗布鲁托,同时代表步兵、将军和政客。三头狗的身体是人权斗士布朗.费雪(Bram Fischer)遗留的旧手提箱,交给了导演的父亲席尼.肯特里奇律师(Sydney Kentridge);而现在,加上了轮子和三条延伸而出的长脖狗头,充满了一种暧昧矛盾的意喻,仿佛这只提箱正是一切暴行的具体浓缩、人权斗士亟欲追讨的罪证。
就如同鳄鱼军师的帆布背包肚子,亦来自制作人巴索.琼斯的父亲的遗留物,在北非当兵时所使用的军用包。「历史」物件重新跃上舞台,时空背景、用途和意涵皆已搬移,但仍隐隐连结过去记忆的各种指涉,军队—战争、法庭—审判、自由与压迫等,物件自身也背负历史叙事的责任。
证人戏偶细腻传递情感
相反地,证人角色的戏偶却相对朴实许多,原色呈现的木制戏偶,不求拟真,而是以质朴有力的雕刻展现戏偶的坚毅面容,凿痕仿佛岁月的风霜,蕴含深刻的生存意志,并在光影下制造出细微的变化。
证人木偶并未如动物戏偶有较多的大动作,杖头偶的形式能表现上半身的身体感,和灵活的头部动作,因此在情感的传递上更为含蓄细腻,正符合听证会上,证人的现身通常是在一张桌子后方,集中在上半身的形象。证人以戏偶呈现,一方面重现种族隔离时期无所不在的掌控,另一方面,两名操偶师也如听证会上,在证人身旁予以安慰的专业人员。证人角色的无助、勉力再度活过的证言和继续活下去的努力,就像是戏偶需要透过操偶师给予呼吸和动作,为它发声「代言」,而一旁在玻璃小间里的翻译,则像是戏偶的双语配音员。历史的叙事在这里,同时有了土地方言和媒体再诠释的两种声音,一如戏偶的双重复像。
《乌布王》的舞台虽然简洁,但在声音和视觉意象的处理十分丰富。导演肯特里奇的黑白碳笔动画,在粗糙笔触和奇想画面下更能展现乌布家屋外的残酷暴力,以及不堪回首的记忆。伴随一幕幕的故事揭露,穿插当时代的媒体、广播、枪声等音效,可以说是透过多元的声音表现,与动画、纪录片、真人肢体和戏偶动作进行多重的辩证,进而贯穿整出戏对过去历史的省思。
那么贾里的乌布王呢?接近剧末的时候,当南非的乌布爸不得不面对自己的罪恶时,贾里的乌布王逐渐从动画和光影戏里走出,如同负片里的记忆影像,原本白衣黑螺旋的乌布王变成黑衣白螺旋,在剧场里与著内衣的乌布爸相遇。彷若时代的大幻影,存在于各个极权暴政里的乌布王,如影随形,从过去到未来,一直提醒著我们暴力的历史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