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年首度来台,暌违七年后,已成为欧陆当红编舞家的西迪.拉比,将带著巡演多国、备受欢迎的舞作《空间》再访台湾。把舞蹈当成媒介,让各种文化背景的大众寻索共感互通、达致一体共存,西迪.拉比把自己的世界观与哲学观化入舞作,不断的「跨文化」与「相遇」,让他拓展更开阔的创作风景。趁此机会,本刊特地越洋专访,邀他一谈其创作思考及与不同文化的艺术家合作之经验。
西迪.拉比二○○七年首次来台,与英国后现代舞蹈金童阿喀郎.汗演出《零度复数》,经过这些年与欧美不同舞团的合作磨练,他的作品也渐显露独特风采,动作语汇多元混搭,诗意、哲思兼具,为分崩离析动荡不安的世界,在身体介面上寻找到一处可供心灵沉淀,思考共同未来的空间。
此次百转千回的访谈过程呼应著他一向为人称道的软体身形,拉比一直说一直说,在无边无界扩展述说同时,思绪飘离再回过神来,似乎不曾远离,轻声细语持续向外发散,他的信念温柔而坚定,舞蹈就是提供大众跨越疆界,彼此共感互通一体存有的神圣媒介。这个比利时当代舞坛耀眼新星以近乎宗教性高度所演绎的舞蹈定义,何以如是呢?
Q:过去访谈纪录中曾提到,凯特.布希和珍娜.杰克森(Janet Jackson)对你走向舞蹈一途有所启发,是纯粹音乐上的,亦或是她们的身体律动方式让你有所感触呢?
A:她们都是一九八○年代我成长背景的一部分,青少年时期自然而然就会接触到各类流行文化。当时看见什么都会受到影响,譬如充满生命力、缤纷绚丽的卡通和电影。凯特.布希冲破藩篱的表现很诡异,有一股魔力,另类摇滚乐音中混杂著爱尔兰古调,热切想要透过身体动作表达她的音乐。珍娜.杰克森则将城市文化元素带进了舞台表演中。
年轻时就好奇呀,不停地探索追求。不过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廿多年前呀,呵呵。
Q:我们知道你进入现代舞领域初始,曾经在比利时当代舞团待过一阵子,对于他们的工作方式与亚兰.布拉德勒这个人有何想法呢?又,布拉德勒公开承认碧娜.鲍许对他影响深远,鲍许对你的影响又是如何呢?
A:喔,比利时当代舞团的事也是很久之前了,九○年代。布拉德勒其实是个导演,而非传统的编舞家,他极力促使舞者找到个人特有表达方式,将他们推至危险边缘;也跟身心障碍人士合作,对人类心灵运作有著深厚认知。布拉德勒个性极其温暖,我欣赏他的诚实,对正直概念的关注,作品不仅直捣人心黑暗面,还能将其中的幽微复杂也都翻搅出来。在他那里,激发了许多不同创作路径,与我先前认知的编舞方式很不同,我学到不少。还有,舞者对他而言都是与众不同的个体,彼此互相学习,这点很重要的。心灵导师、编舞前辈与舞者新人相互激荡,这就是生命呀。
鲍许则是释放打开了舞台空间,展现人际关系的复杂面向,男女性别议题的处理,甚至她在舞台上挥动著手臂,都对欧陆编舞家有著无形的影响力。然而当下这个世界,不止是鲍许,崔莎.布朗(Trisha Brown)、威廉.佛塞(William Forsythe)等,他们的动作和观念都是彼此牵引,也影响著年轻一代编舞家和舞者。文化交流活动不断地在发生,不同族群的动作样态交换流通,很多编舞家至异地工作,鲍许和布拉德勒的舞团中有来自不同国家的舞者汇聚,这些持续发生中的事件演化出一个美丽新世界,人们因而可以进行深层次的互动,不然我们一般都受外在表面上的不同所牵制分割。这也是我想传达的讯息,特别是针对廿一世纪,我们之间其实没有差别,在内心深处有著美丽的东西等待我们一起发掘,我们是一体共存的。
Q:上一题的答案已经给出了下面还没发问几题的答案,我的理解就是你以舞蹈来引发观众在多元分歧的表象之中,找到共通互感的一刻,这也是你所有创作的基本核心,可以这样说吗?
A:我们共同之处就是向外接触的欲望,与他者建立关连性,与他者相遇同行,还有和解也很重要,一路上必然有障碍要化解,就像东方、西方看似两个完全不同的地理概念,某个时刻,我们终究会到达同一境界。好比通往同一地点的路径可以有千百种,曲曲折折,但从不会有单一直线的捷径。人们各自不同,生命过程也都在不同面向铺展,我仍然相信大家必然会有交错相遇的一刻,发展出相知相惜的理解,这是我哲学上的信仰。不论多么不同,顺应著不同缘由如年纪、性别、身体、兴趣等等,我们最后将交会在同一点上,与他人感到亲近和谐。
Q:即将来台演出的《空间》,也是你要借由舞蹈造就人类交流亲近的平台吧?
A:对呀。我认为舞蹈重要性在于灵性启蒙层面。少林武僧的功夫也可以优美动人,虽然武术劲道强大,他们事实上就是在跳舞,人们建立连结的管道可以是舞蹈、音乐,甚至是交谈聊天。我希望观众可以从不一样的角度来欣赏《空间》,不只是惊艳于超强绝伦的武艺,或是将其视作展现异国风情的猎奇景观。
没错,少林功夫历史传承悠远长久,但这群武僧大多十九、廿岁,是生活在当下的现代人,把他们带出中国到各地巡演,需要经过很多外交协商与文件往来。这其中产生很多区分、落差与限制,文化政治的、距离上的,但是艺术可以超越这些,让我们沟通无障碍,我也才能够透过身体找到与少林武僧的亲密联系。《空间》处理的议题很复杂,有关于个体与群体,一开始我是旁观者,武僧们自成一祥和社群,我试图融入失败后就想搅乱一池春水,武僧们试图引领我进入他们,最后达成一体相通的状态。
Q:这个包容差异于一体之内的概念,确实有灵性升华的意涵。
A:舞蹈对我的意义,就是在寻找彼此之间的连接;也许因为我小时候的生命经验充满了孤独与疏离吧,所以要在舞作中不停寻找与人亲近互动的可能。作为编舞家,观众透过舞蹈进入我的世界,我的世界观认定所有人都有著环环相扣的互补关系。譬如一般认为印度多神崇拜的现象绝不会出现在西方,事实上在义大利某些地区就有,我的世界绝不是黑白分明一切为二,我喜欢探索两者中间的灰色地带。这跟我自身摩洛哥与比利时的混血背景有关,我看过太多的误解发生,政治宣传口号导致某些族群难以生存;我认为艺术具有疗愈的功能,让不同地区的人们相遇相知,找到共通连结之处。
Q:既然各种艺术都可以提供人们共通连结的机会,为何没有使用你最爱的美术作为创作媒介,而选择舞蹈呢?
A:因为舞蹈发生在创作的当下,而画画呢,创作之时只有自己一人,影响在后期有人欣赏之时才会出现,画画当下跟你产生连结的是画笔和画布。跳舞时很快乐,观众就在身边,即便他们不喜欢你的舞,还是有搭上线的连结感,与写作、作画比较之下,舞蹈较能够驱赶寂寞使之远离。
Q:现在回到你的创作,双人舞与群舞作品都有,与阿喀郎.汗合作的《零度复数》和佛朗明哥天后玛丽亚.佩姬丝的《沙丘》,你与两个受不同舞蹈传统滋养的舞者合作,自然有其特别意义?
A:我喜欢与人相遇,见到阿喀郎这位当代编舞家,我感觉十分亲近,我俩很像,出身背景相似,他使用很多手部动作,我也是。当然他动作速度很快,身体基底厚实,我的质地比较柔软,弯曲转折流畅度高,我们其实是互补的,与他共舞就像兄弟一般,彼此学习成长。玛丽亚则如同大姊姊一样,她喜欢我的手臂动作,我则是在她的动作中看到我自己的表达手法,一起跳舞吧,一切就自然发生了。手臂缠绕紧扣,重要的是,我们都不是特定舞蹈风格的载具,我们的灵魂在寻找它的亲密伴侣。阿喀郎与玛丽亚在灵魂深处与我交相呼应,与他们相处共舞,一起欢笑、一起忧愁,没有距离隔阂,我爱死了。
在外人眼里,我们看来相距甚远,男/女、刚强/柔弱、肤色深/浅,无处不是对比差异,但是我们就是相通一体,这很难对外人说个清楚,纯粹来自内心感受,只能在共舞之时体验到的感觉。重点不在于他们所受的是卡达克或是佛朗明哥舞蹈训练,而是灵魂,即使阿喀郎是个剑术家,我也会跟他合作的。我试著跟大多数的人产生心灵上的连结,但客观情形不同或性格上有差别,有些人就是会让你感觉到如家人般亲近,就像谈恋爱一样,是直觉的认定。我不是跟任何人都能搭配跳双人舞的,必须要找到对的人。
Q:谈了这么多灵魂合作伴侣合而为一的感受,可否转向谈谈你两次与中国民族舞蹈/武术文化的相遇经验,我指的是跟王亚彬合作的《成长》Genesis还有《空间》两个作品,可有观察到中国殊异的身体哲学与动作表现?
A:少林武僧的功夫自然爆发力十足,还带有佛学禅意,王亚彬的舞蹈则是不同的精力型态运用,气质优雅、调性柔软、抒情意味浓厚,好比细水长流婉蜒动人。中国民族舞传统非常注意与观众的连结,例如眼神的运用,少林武僧则是比较向内省思,聚焦在内在精神世界,两者都有它自己与人沟通的方式。还有,一个是在热闹的北京,一边是宁静乡间,当然河南嵩山也是有超市啦,所以有著传统、现代齐聚一堂的矛盾与困惑感。
这两者共享对身体的认知,是很东方的,因为有著针灸传统、中医系统的身体运作知识,他们认为很自然的事对欧陆舞者而言就不太熟悉,中国舞者似乎比较容易与自然和谐共处,而西方舞者则会习惯性与地心引力相抗衡。
Q:你的话语中处处显露哲学思维,最近在看的哲学书籍是什么?
A:Robert M. Pirsig写的《禅与摩托车维修的艺术》Zen and the Art of Motorcycle Maintenance(行人出版),他是七○年代的美国小说家和哲学家,探讨疯狂与清明的概念,我还有在读Dan Dennett的书,也是美国人,谈的是思想意念的污染。
Q:可有看过台湾编舞家的作品,有没有特别想要跟那些台湾舞者一起合作呢?
A:云门舞集的作品我很熟,他们在欧洲很受欢迎。那位和阿喀郎合作过双人舞的台湾女舞者(编按:应是指许芳宜)我也很有感觉,希望这次造访可以遇见更多有感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