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众是剧场一部分,但排练时却又不能一起排,完全无法控制的巨大黑洞。演出时,对他们又爱又恨,希望他们开心,但又觉得是否廉价?希望他们看得懂,但又怀疑是不是太肤浅?观众席仿佛是潜意识的空间,里面坐著一群来来去去的观众,有笑声、骂声、冷漠的沉默,各种喧嚣的杂音,无法掌握但又充满挑逗、暧昧莫名的情感,这潜意识的空间属于观众,同时,也是属于我的。
甲骨文的众,下面有三个人,这部分一目了然,但是,上面的符号是什么意思?则有三种解释:左边是都市的城墙下挤满了人民;中间是一群劳动者在太阳底下工作;右边是一只眼睛监视著一群老百姓。姑且不管哪一项正确,如果将「众」们以一幅连环画来看,可以解释为:一群老百姓坐在舞台前,灯亮的时候,盯著演员们劳动的成果。
众,完全是一幅描述剧场的甲骨文。
是空间,也是一群人
众,就是剧场,不管从创作、排练、设计或是演出的角度。众,也是空间,众的位置直接影响戏的物质性:舞台设计必须由不同楼层和不同座位模拟观众视线,尽量减少舞台观看的死角;服装设计会因为不同空间,思考观众眼中服装所需的繁复度和距离所产生的美感;众的人数也会影响演员说话和动作模式。又例如在《肤色の时光》作品的空间中,观众被切成两半,也直接影响剧本台词的分布、走位和时间的计算,而许多非镜框式的表演空间,众的空间性更直接是戏的一部分,是工作流程一开始就必须决定的元素。
众,是一群人,但用久了好像变成一个人(人家字里明明至少有三位),例如常听到:「这戏讨好观众。」谁?是讨好谁?演员的同学?爸妈?银行上班的职员?剧评?家庭主妇?台新奖评审?理工科大学生?请问是哪一位观众?但若真能讨好这么多不同族群的观众,还真厉害。反之,观众中若多是反核四、民运人士、环保斗士,那在戏中谈环保、批核四、反课纲,是不是也是另一种讨好?或是大谈去中心、实验、土地、人道关怀等,是不是也是一种讨拍戏?再想想「宝冢」,为了讨好观众,从学校教育、军事化排练、严密的演出制作,每样都作得专业精准到一种境界。观众本属剧场,因此有讨好或讨拍之心很正常(少在那边说理念最重要没有观众没关系,今天一位观众也是观众,不然待在家里跟自己的创作理念意淫就好)重点是怎么做?如何设计?基本功在那儿?若是行政部门,就得研究客群质性,针对想要讨好的观众群,研发宣传策略,要讨好,超难。
话说回来,如果一出戏在谈社会批判或是某种政治理念,不就是要让愈多观众参与和思考愈好,如果只是一小撮人在那边自嗨,那跟XX系联欢晚会活动有何不同?布莱希特老早说过:「使人获得娱乐,从来就是戏剧的使命……如果把剧场当成是出售道德的市场,绝对不会提高戏剧的地位;戏剧如果不能把道德的东西变成娱乐,特别是把思维变成娱乐——道德的东西只能由此产生——就得格外当心,以免恰恰贬低它所表演的事物。」(注1)同样地,许多剧场人自命清高地指责现在观众笑点低,容易被取悦,套句亚陶(注2)的话:「指责观众品味低下喜好别脚的戏剧是没有用的,因为我们没有为他们提供有价值的戏。」嗯,被骂了……
观众是剧场一部分
剧场不是创作者的,不是表演者的,不是观众的,剧场就是这群人的。演员上场面对观众时,是最美妙的合体时刻,会有许多难以言喻的化学反应(类似很俗滥的那颗字眼——当下)因此「排完戏」,对我而言是一个不合逻辑的概念,戏没有观众怎么会是一出戏?哪里有排完的时候?就算找了观众来看排,也还是跟演出时的观众不同(但不失为排练过程的好手段)。不过,也因为面对观众时会有许多难以意料的反应,所以排练过程需要精准订下许多规则和细节,如同防空或各种灾难演习时的各项规定和紧急状态。
观众是剧场一部分,但排练时却又不能一起排,完全无法控制的巨大黑洞。演出时,对他们又爱又恨,希望他们开心,但又觉得是否廉价?希望他们看得懂,但又怀疑是不是太肤浅?观众席仿佛是潜意识的空间,里面坐著一群来来去去的观众,有笑声、骂声、冷漠的沉默,各种喧嚣的杂音,无法掌握但又充满挑逗、暧昧莫名的情感,这潜意识的空间属于观众,同时,也是属于我的。
注:
- 选自布莱希特的《戏剧小工具篇》,1948。
- 选自亚陶(Antonin Artaud)《戏剧及其重影》中的〈与大师杰作决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