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是个医院」,因此铃木忠志并不意在超脱。铃木的力量是糙 米,不是筛过的白米,滋味嚼之粗冽,却保有米仁的精纯。他宁可把能量凝聚于腹部,也不想太容易地跳到无忧无虑的「升华」。
号称结合希腊悲剧与日本能剧的铃木忠志,此次在纽约日本协会演出的《伊蕾克特拉》,将这两个剧种结合得相当奇妙。但关键之处,也许是他更加进了许多现代元素与表现形式──譬如现代医院的诡异风景。
动人心魄的《伊蕾克特拉》
黯淡灯光中,五个鬼魅般的精神病患,推著轮椅无声无息出现,仿佛没有脚,忽快忽慢地移动,动作突梯而一致,有时竟幽默得令人发笑。他们就是希腊悲剧中的歌队(chorus),后来在左旁排成一列,吟出日语的悲哀诗歌。
当伊蕾克特拉出现,她也是坐于轮椅中,由一位白衣护士推著进场。母后弑杀君父亚格曼农,嫁给篡位的衣吉斯,将她幽囚于宫中。这位公主唯一的希望,是等待流离在外的弟弟奥瑞斯提亚回返与复仇。她在舞台上梦呓独白,忽而低鸣悲泣,忽而疯狂喊叫。舞台右侧一位精魄逼人的女乐手,敲击各种锣鼓配合著控制节奏,忽动忽静。这如能剧般严密的动与静,更使剧场充满动人心魄的气氛。
弑夫的母后之后出场,身著珠炼红袍,手握拐杖,也是坐在一位护士推出的轮椅中。从她沙哑的喉咙中嘶喊出的恐慌噩梦,令人感受到一个强烈执迷人格的恐怖。但即使她有母后的威严,也必须坐著轮椅被无助地推出场……。
这就是铃木忠志的「病理学」。兼擅评论而有好几本表演著作的铃木,在此剧的说明中,一劈头便说「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医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理疾病。当这样的病征被具象化在舞台上,人类的激情与痛苦能够被更清楚地看见。
医、病相依存
但吊诡的是,他认为即使这世界上有医生与护士,他们也自有他们的疾病,因此痊愈是不可能的。整个世界都沦为一个大医院,看似有解脱与治愈的隐喻,其实无路可出。
这样的医、病「相互依存」论,看似铃木自己的发明,但其赏与传下「第四道」的现代灵性导师葛吉夫(G.I. Gurdjiff)依稀仿佛。葛吉夫指出这世界是个大监狱,所有凡夫皆是狱囚,终生只是从痛苦之所跳到自以为较不痛苦之所,但其实同样是监狱。
葛吉夫认为有从这个「监狱」中脱逃出来的了悟之法,而铃木忠志则吊诡地宣称没有。人类的命运是无尽的执迷与痛苦,而这就是他所欲传达的讯息。没有所谓治愈。唯一的希望是变成一个怀疑者,怀疑到自己可能是有病的,如此而已。
相当聪明的铃木,不讲「悟」,只讲「怀疑」。然则这怀疑不就是「悟」的一个启始吗?而将剧中的监狱改为医院的意象,岂不是更能击中现代人恐慌于各种疾病的要害──尤其日本正刮起「疗愈系」风潮,如有「疗愈系女王」之称的流行歌手椎名林檎,其唱片封面与MTV不也大玩医、病意象?
论腹部之精采
全剧的「病」,病在腹部,但精采处也是在腹部。在剧中,几乎所有角色都有严重的心理病症,包括被铃木大幅转化的奥瑞斯提亚(他只以伊蕾克特拉的梦中幻影出现),而所有的痛苦与激情,在剧中都以动物性的力道爆破出来。
铃木认为生活在数位时代的现代人习于远距沟通,已经离真实的「动物性能量」(animal energy)太远。而借由众人齐聚、气氛集中的剧场,能重新唤醒观众这「动物性能量」的活力。在观看过此剧与他另一出《伊底帕斯王》,并参加了铃木的身体工作坊之后,才了解到这一切力道的核心,原来都来自于腹部。铃木强调演员的重心必须集中在腹部,即身体的中心,要练习到「仿佛整个世界都能被你吸纳到腹部里」。而这种「腹部重心」论,的确是非常日本的。
著名的灵性导师奥修(Osho)谈到古代日本人时,指他们的自我(ego)认知正是在腹部。他说如果有人问一个日本人,「你」在哪里?他会指自己的腹部。这是个重要的关键。不同时代的人会将自我的认知摆在不同的身体位置,譬如著重情感的人会碰碰自己的胸口(心脏),说「我在这里」;而著重思维的现代人则可能会指自己的脸──代表理性的头部,认为那是「我」。
由于现代人已经习惯于头脑的思考,很难想像古代人如何用腹部来反应生活,但看了铃木的表演与训练方法,我们可以多少了解这种本能的、动物性的状态。因为丹田即位于腹部,这种表现方法看似与道家的丹田吐纳(影响了台湾相当多舞蹈家的东方肢体)相通,却又有所不同。
铃木的表演方法并不强调个人的修行,然而他的确以腹部为中心来体现了现代人无法表现的动物性情绪,尤其是强烈的激情与痛苦。借由这个,他达到了集体的、仪式性的净化效果,等于是剧场上的「神秘玫瑰」(注1)。也是借此,他与亚里斯多德对于希腊悲剧的净化(cartharsis)概念彼此互通起来,结合得相当美妙。
反过来说,由于这净化过程是舞台性的,人类直接而强烈的痛苦是铃木表现的重点。与道家(包括台湾舞蹈界许多著重「修练」的东方肢体派系)或印度开发脉轮(注2)的体系不同的是,铃木并不想解除这些欲望或痛楚,反而将之强化、戏剧化,其刚烈令人想到武士道的切腹传统──要令自己死亡,便是毁坏其腹──古日本人的「我」之所在。
得悟之道,在于其中
这种情绪效果与台湾舞蹈界的东方肢体之间,値得做一比较。台湾著意于东方肢体的舞蹈剧场,往往会有个圆融的、「修练」过后的结尾,表现得也相当精采而有超越感;但亦可归纳为「东方肢体」中一派的铃木丝毫不管这个,直取其力道,结果则呈现出惊人的震撼力。
「这世界是个医院」,因此铃木忠志并不意在超脱。铃木的力量是糙米,不是筛过的白米,滋味嚼之粗冽,却保有米仁的精纯。他宁可把能量凝聚于腹部,也不想太容易地跳到无忧无虑的「升华」。
虽然他从不提「悟境」,铃木的病理哲学中就含著某种悟力。铃木给台湾「东方肢体」系统的启示,也许是我们不需要顺理成章地走进「升华」或「解脱」。去除了「头脑」与传统的思维,也许会有更多的直觉与力量喷薄而出。
注:
1. 奥修认为现代人从小就以理智压抑了太多的情绪在腹部,因此创了所谓「神秘玫瑰」(Mystic Rose)的情绪涤净法。这方法分为两种,一种是大哭,一种是大笑。在练习时要尽情大哭或大笑,少则运续三小时不可间断,长则连续一周。他认为这样可以达到个人的净化(cartharsis)效果。在经过这种过程后,人们才比较容易进行冥想。
2. 印度的一派修行体系「kundalini」认为,人体沿著脊椎骨从下到上共有有七个「脉轮」(Chakras)──即真气的能量中心──分别是海底轮(会阴)、生殖轮(即丹田)、脐轮、心轮(两乳间)、眉心轮(额头)与顶轮(头顶),各有其作用,譬如腹部的生殖轮与脐轮就是负责本能与情绪、基本存活与权力斗争的中心。与此体系有异曲同工之妙的道家修行(如太极拳),便强调「气集丹田」,以悠缓精微的吐纳引出「真气」,进而打开丹田的活力,并超脱权力斗争等粗钝情绪的束缚。
文字|陈建志 文化评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