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五月,日本彩之国艺术剧场将乌帕塔舞蹈剧场二十五周年庆演出中的四套作品原封搬来。四支舞作年代横跨二十年,从早期凛冽决断的冷调,到今日无可取代的鲍许风格,其间的变化舞迷尽收眼底。
《陶里斯岛上的伊菲贞妮》(Iphigenie Auf Tauris, 1974)
《陶里斯岛上的伊菲贞妮》原为葛路克一七七八年脍炙人口的歌剧,碧娜一九七三年入主乌帕塔,次年就编了这支舞;九〇年代又重排此舞成为舞团固定演出舞码,从巴黎演到爱丁堡,大受欢迎。
原剧作者是尤里匹底斯,故事是接续《奥瑞斯提亚》的连篇剧作,剧中没完没了地讲著阿特琉斯的家族恩怨。奥瑞斯提斯为父报仇,在杀了母亲之后,和挚友皮拉德斯流落到陶里斯岛上,被抓起来要向黛安娜女神献祭,但祭师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姊姊,所有人都以为已死在父亲手下的伊菲贞妮!原来,戴安娜将她救到此处,作了自己的祭司。姊弟相认的好戏,为这出家庭伦理血腥悲剧画下美完的句点。
碧娜将歌者分置于观众席左右两侧的包厢,整个舞台留给舞者发挥。视觉简单而具现代感,一方帘后的浴缸,暗示亚加曼侬被妻子刺杀的前情,一张方桌则是两名俘虏的囚床,最后也成为奥瑞斯提斯即将牺牲的祭台。
舞剧中的舞者虽是源自希腊悲剧的角色,却个个仿佛出自碧娜舞作的典型:为往事抑郁愁苦的伊菲贞妮仿佛甫自「穆勒咖啡屋」(碧娜的作品Café Müler, 1978)中走出;强势无情的陶里斯王和她之间的关系,也如碧娜一贯充满张力的男女𫐖轕。最精采的一段是两名赤裸上身的俘虏之间的双人舞,明确有力地传达出饱满深刻的同性情谊。最后一景以白幕将舞台斜切成一条长长的走道,奥瑞斯提斯在逼人眼目的洁白光亮中,如扛十字架般扛著一具梯子走向祭坛。碧娜强调内在世界的演绎,准确传达出葛路克音乐精神性的一面,浑然天成。在她创作出众多离经叛道作品的二十年后观来,犹令人摒息。
(鸿鸿)
注:
参见《爱丁堡戏梦舞影》,赵玉玲,本刊第四十七期,1996, 10。
《胜利者》(Viktor, 1986)
因死亡阴影而益显灿烂的生之荣耀,因流光已逝而在回溯中更形巨大的片断思忆……。一趟罗马之旅,让碧娜排出了《胜利者》,挖掘发现的倒不是什么文艺复兴遗风,而是挖掘本身,和事后的回补重塡。「挖掘」和「塡补」,绝不仅是单纯的抽象隐喩;《胜利者》的舞台上结结实实地堆起ㄇ字形的巨型土堆,表演者在其间活动,像是在人生里考古,也像在墓穴中过活。
开场时,一名无臂的红衣女郞站立台中,傲然环顾,如残缺的美丽雕像;乐声起,受困在华服里的她动弹不得,只能无奈地喘气和假笑。接著,我们看到躺在地毯上任人摆布成婚的新人、疯狂流动的拍卖会、带闹钟、披白布,不断责备自己懒得起床的「死尸」、环绕、穿越观众席的社交舞行列、拿生牛肉包脚当硬鞋跳芭蕾的舞者、失衡到近乎虐待的两性关系,以及上舞台寒喧玩牌的年长男性,对照著下舞台一排对镜细描口红的靑壮男子;而冷眼旁观这一段段荒诞人生的,是一名不时出现的黑衣人。
下半场,谜样的气氛开始有解惑的迹象,却也更显冷酷哀伤。黑衣人变成了柱著拐杖的神秘蒙面客,一反被动的观察角色,开始用敲杖声沉默地催逼集体行动的发生,那力量是那么的不明显,不注意看就会忽略,可是又是那么强大而无可抗拒。周围的土石仍间歇地落下,一地的黄土中,之前舞台上出现过的片段忽然在哀歌中像潮水一般纷至沓来。啊!这么快,已经到了总结过去、追忆似水年华的时刻了么?我不禁打了个冷颤。舞末,群众在渐暗中垂首坐行,惶惶地往前。
说来凄凉,死亡与自出生一刻起便如影随形,碧娜对此毫不掩饰。但正因如此,活著、笑著、欢唱著的滋味才会如此美好。在《胜利者》的后段,身著晚宴服的美丽女郞一个个藉著高空双环飞了起来,伴著Jerome Kern The Way-You Look Tonight的轻快曲调,观众的身心也跳跃高扬起来,正如碧娜曾有感而发的说:「看到人们活著,真好!」
(黄琇瑜)
《洗窗者》(Der Fensterpulzer, 1997)
东方与西方的交会、殖民与被殖民的处境、摆荡在新旧主权之间的认同问题……,如果你要在一九九七编一个有野心的作品,没有比香港更错综而吸引人的议题了。一九九六后半年,碧娜率团员在香港住了三周之后,在九七的香港艺术节推出《洗窗者》这部作品。
碧娜对政治敏感,在柏林围墙倒塌一年前,便在为西西里编作的《巴勒莫,巴勒莫》Paler-mo, Palermo开场,劈头弄倒一面巨墙。但政治当然不是碧娜的全部,《洗窗者》一迳充满微讽的伤感和浓郁的诗意。
《洗窗者》如同碧娜的其他作品,仍由许多片段组成。满台艳红的洋紫荆作了衬底,落花还铺满了台上的一座小丘,对香港的隐喩具体而微:香港,是地理位置的转运站、交通网,也是时代意义的过渡。于是,我们看到一个服务生,疲于奔命地竭诚为观众倒水送茶;舞者在交错中快速穿穿脱脱,像服装表演般表现「换装」的快感;最荒唐的是一个倒悬的男人,用仰卧起坐的方式,将水一杯一杯「转运」到上面的水桶,在这么狼狈的处境下还要被刮腿毛、装门面。
反复出现的意象充满歧异的指涉:一座经常出现在上空的吊桥,象征香港只能脚不著地搭在两「强」上面;或是香港人心悬半空,但又像一条当头压下的巨龙。一对脚勾脚拉扯的男女像分不开的情侣,也如同爱恨交织的港英关系。一台烧给亡灵的纸扎宾士饶富东方异国情调,但站在它前面的那人又像天安门挡坦克的勇者。最后众人扬起红花洒向天空,像新年或庆祝回归的烟火,但背景的鞭炮声却又像弥天盖地而来的隆隆炮响,让人分不淸是欢愉或惊恐。而烟火正炽时工作人员已开始拖地,又有一种「未完即收场」的,张爱玲式的华丽与苍凉。
碧娜善用随地撷取的景象,传达复杂的意念,那角度似比日日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更为敏锐新鲜。就像那一再降下的塑胶幕,和悬在半空擦玻璃的人。
走出剧场,我也把眼镜摘下来,擦了一擦。
(鸿鸿)
注:参见《碧娜一九九七在香港》,林亚婷,本刊第五十四期,1997,5。
Danzón(1995)
Danzón是碧娜自《穆勒咖啡馆》之后,十七年来第二度亲自上场演出的作品。「为什么?」我曾这么问她,碧娜笑了,张著那像小女孩般害羞的大眼睛,思索半晌,才说:「彼得(Peter Pabst,鲍许长期合作的舞台设计家)找来些鱼儿游动的景像,我觉得很棒。他们说,来跳舞吧,而我想,为什么不,嗯,就是这样。」没有理由的理由,非常认真的随兴,一个非常碧娜的答案。
不同于《胜利者》的沙丘、不同于《洗窗者》里高高堆起的洋紫荆,或是来台演出《康乃馨》Nelken时的遍地花海,Danzón舍却这些惊人的实景,改用录像与幻灯片,投射出各种山林水涧的大自然景观。舍去物质实体,身躯也从缠困的万缕衣物中解放出来,或者是回到幼儿时期──像壮男扮的超龄巨婴般,包著大尿片满场爬行,或者乾脆学山妖水精,赤条条地在虚设的风景间漫游嬉戏。
或许嫌后天的人造事物累赘到可笑的程度,包括对标准身材的外加迷思,碧娜不但安排舞者在睡衣派对里,用外衣的穿脱互传当作歇斯底里的疯狂游戏,更让穿著俗艳羽毛秀服的发福女子大谈巴兰钦与腹部赘肉,甚至叫一排女人表演用大腿熄火!
如果,身体的位置,特别是表演者的身体因位处舞台而异于常人(譬如外观的要求、观者的感知、功能的要求等),是Danzón的表现主题,那么,开场时一位盛装女子对那位扮成老妇、预先被安排坐在观众席前排的男舞者上台后说的:「本来,妳在那里(台下),我在这里(台上);现在,妳在这里(台上),那就做些有趣的事来让我们瞧瞧吧!」,便已为全舞作了提示。
说到表演,很难有谁能比乌帕塔舞蹈剧场的舞者更具语言天份,虽早知其学习能力惊人,但亲耳听见他们满场使用流利的日语说笑、讲故事,还朗诵诗文,真教人又讶异又佩服。在Danzón里试图揶揄或丢舍的后天添加物里,唯一让碧娜不离不弃的,大槪就是语言吧!
严格地说,长达两小时的Danzón,虽然有鲍许一贯的幽默、残酷、超现实,众相并置与循环重复的手法,也重申了她对高跟鞋、花裙、晚装、食物、游戏、麦克风、中东音乐,以及男扮女装的执迷,而长篇的日语独白更再次说明她对当地母语的重视。但整体结构稍嫌松散,以致观众在六十分钟后开始显得焦燥,甚或昏睡打起鼾来。所幸,碧娜本尊在八十分钟后现身舞台,只花短短五分钟,就挽回了所有舞迷的信心。
黑暗中,巨大的萤幕充满了整个舞台,一尾斑斓的热带鱼缓缓地游入;瘦小的碧娜如常地身著她永恒的一袭黑衣,以平和沈著的步伐,慢步走到舞台右侧,一圈黯淡的光笼罩住她。她静静地等著,等那西班牙文的哀歌响起,于是,她跳舞;起先是手、头,然后是上半身,她像一株水草般摇曳著,双足却牢牢地扎在原处。表情是了解的、陶醉的、了无遗憾却又暗自神伤的,她重复著同一套回旋曲转的手势,仿佛一次比一次更深入身后鱼游的水中。然后,她淡淡地笑了,举起右手轻轻地挥动,很难说是召唤,还是吿别,只觉得心被轻轻地牵引著。碧娜就是碧娜,单凭最简单的动作,便勾起人们最复杂的情绪。
对于Danzón,大师自白道:「存在这个世界中,必须打开心眼、注意倾听,将所有的感觉解放出来……」
(黄琇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