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的女信徒》是奠定希腊导演狄奥多罗斯・特尔左布勒斯的风格美学之作。一九八六年首演至今,陆续在哥伦比亚、杜赛朵夫、莫斯科等地,与不同国家、背景的演员合作,推出不同版本。通过不同身体训练的演员的特质,这出希腊悲剧经典得以展现不同的面貌。今年十月,他应两厅院之邀,与台湾演员合作,在国家两厅院的艺文广场,推出第五个版本。本刊特别在他来台排练之际,独家专访他与台湾演员工作的心得,畅谈他所观察到的台湾演员的特质,以及将以何角度诠释台湾版的《酒神的女信徒》。
Q:一九八六年,您以《酒神的女信徒》The Bacchae一剧扬名国际剧坛,自此,您多次到不同的国家与当地演员合作,是什么促使您卅年来,一而再,再而三地创作此剧?
A:《酒神的女信徒》当时是阿提斯剧团的处女作,演出非常地成功。之后,我们去杜塞朵夫与德国演员合作,那是个令人难忘的美好经验。之后,第三次是在哥伦比亚的首都波哥大,与亚马逊的印第安巫师(Shamane)一起演出。第四次则是去年在莫斯科的史坦尼斯拉夫基剧院。这次在台湾算是第五次。我打算总共演七次,第七次希望能在非洲,我正和塞内加尔商量,与黑人演员合作。以七为一周期,演完第七次,我就要划下句点。
我要为戴奥尼索斯做七个版本,就像为我的神奉献一样。这次有幸在台湾做第五个版本,与优秀的台湾演员工作。他们有很好的条件,整个气氛都很好,准备工作也十分周全,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很棒。
Q:您的剧场以身体为主导,演员的身体会因不同的文化背景而有不同的特质,在创作中,您会根据合作对象的特性,而用不同的训练方法吗?又,台湾演员的特质何在?
A:是的,这是个好问题。过去我都是跟经验老到的演员合作,但这次我尝试与年轻的演员合作。我发现台湾演员跟其他地方的演员,譬如北京、日本或韩国,是截然不同的。一开始,他们的身体有点闭塞,但渐渐地打开后,是能够很深入内在的。他们可以同时又柔又刚,让我十分惊艳。有时像是藏起来的神秘主义,跟其他亚洲的演员相较,他们是比较深奥内敛的,有很好的能量。这里的人都有很正面的能量,不管是在街上,还是哪里,到处都很友善,很柔和。
Q:台湾人通常比较含蓄,这样在演绎希腊悲剧上会不会显得过于柔弱?
A:不会的,他们是往内走,但不是幽闭恐惧症,也不是把自己深锁在身体的牢房中。这正符合我的体系,我跟演员合作,是为了要深入内在,挖掘能量。而他们同时又能够展现刚强的一面。第一周,他们有些许害怕,但很努力学习与尝试,而且对自我要求很高,也很有想像力,他们不像日本人那样暴力,或处于高度压力的紧张状态,所以,我相信,他们最终能将很精采的东西显露出来。尤其是,他们懂得处理时间,善于运用绵长的韵律、开放式的韵律,在对时间的认知上,甚至可以说比欧洲的演员还强。再加上他们的注意力十分集中,很能够传递悲剧的神秘性。因此,我很乐观。
Q:酒神的复仇对我们而言,是难以理解的。中国人坚信善有善报,神是道德与公平正义的化身。反之,古希腊神明经常为私欲独断横行,显得很不理性,您如何跨越这个文化的鸿沟?
A:首先,此剧的基础是戴奥尼索斯与阿波罗的冲突。阿波罗的精神是理性与逻辑,由潘修斯所代表。戴奥尼索斯则是直觉与情感的化身。在这场角力中,两方失去了平衡,戴奥尼索斯试著重建彼此之间的平衡,却失败了,所以,虽然他复了仇,证明了他的神性,但事实上,他并没有赢。
Q:您的意思是说,潘修斯与戴奥尼索斯的冲突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可以找得到吗?
A:是的,不但在每个人身上,而且在我们每天的日常生活之中。我们总是摆荡在逻辑与直觉、和谐与不和谐、平衡与失衡之间。
Q:我们如何才能够化解这个冲突呢?
A:这是化解不了的!我们只能让自己意识到这个冲突,并且尝试变得主动。冲突也可以被提升到更高的层次,它可以是精神上或知识上的冲突。这不是说,进行两个独白,而是本身就包含了辩证法。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我们成了被动的奴隶,因为,没有了冲突。
Q:这个冲突在全球政治的层面上,意味著什么呢?
A:我觉得,我们今天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我们把戴奥尼索斯与所有的冲突都给忘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为金钱而打战的系统——新自由主义。我们有对立主义(Antagonism)、贿赂贪污,一切都环绕在金钱与权力斗争上。玩一种暗地藏牌、不公平的游戏,这是人类最下等的行为。在这种冲突下,人与人、民族与民族、甚至宗教跟宗教相互对抗。我不认为这是有创意的冲突,这根本是天大的灾难。
Q:在您的排练笔记中,提到酒神的女信徒像战士,对抗著底比斯,而底比斯代表著二次大战施行帝国主义的德国与日本,今天女信徒的对抗意义何在?
A:在《酒神的女信徒》中,当然是有政治隐喻,因为,当时的底比斯是个强大的国家,有很多殖民地,而戴奥尼索斯的信徒是来自贫穷国家如埃及、叙利亚等,他们公然挑战潘修斯的权威,就像在宫廷前闹革命似的。今天的情况跟那时是一样的。然而,我想要说的是,酒神带来狂乱之徒,这是酒神能量的基础。欧洲的古典主义将戴奥尼索斯排拒在外,只接受阿波罗与其所代表的美与和谐。他们把戴奥尼索斯打入地牢、驱逐出境,这是问题所在。义大利的文艺复兴,没有给戴奥尼索斯一席之地,既没有直觉,也没有情感。只信仰阿波罗,用其哲学创造了阿波罗美学,但也成了法西斯主义的基石。没有戴奥尼索斯的挑衅,就会产生禽兽般的怪物。正因为如此,我们看到德国纳粹时代的雕像,虽是模仿古希腊的雕像,可是,那种一味强调健美体态的美学是暴力的,是差劲的美学,根本没有雅典民主信奉如戴奥尼索斯、爱神、阿波罗等多神信仰的艺术风范。
Q:您的舞台空间总是十分简约,经常用对角线与圆形作为演员的走位,这是基于仪式性的构想,还是别有象征意义?
A:这必须追溯到我所受的影响。我所受的教育背景是包浩斯与结构主义。当时简约主义深入艺术、音乐与日常生活中,到处都是,这也成了我的哲学思想。圆形是很强的设计,它包含在所有的几何构图中。我用几何图作为空间,时圆,时方。在空间的运用上,我是很精简的。也许在一个小时之内只有三个动作,尽管如此,演员还是很活跃,用他们的声音,呈现不同的音色、声调与韵律。可以说,我的剧场是比较静态的,不过,身体内部却处在高速动态中。这种静态就像是古希腊的雕像与我们所有古典艺术一样。外表看似是静的,内在却是狂动。
Q:可是,您很强调身体进入狂喜状态,这不是静态的吧?
A:我所谓的「狂喜」,并不是指身体从一个地方移动到另一个地方。对我而言,「狂喜」是像蒙娜丽莎、阿芙罗黛蒂(Aphrodite,代表爱情、美丽与性欲的古希腊女神),或是像我的演员苏菲亚(饰演潘修斯的母亲Agaue)。当我说狂喜,我的意思是,(精神)不在这里,而是处在一个超然(transcendent)的状态,是往上升的。也就是说,得从真实的日常生活与肤浅的表象中挣脱出来。正因为如此,在希腊,我们从不说:「我搬演一出戏」,而是说:「我在提升一出戏」,意即,带到一个较高的层次,一个超然的境界。为此,我们开始探索艺术、剧场、与悲剧。悲剧不是去探讨日常生活或表面的东西。唯有真正了解何谓「狂喜」之后,才能谈仪式,但绝不是民俗,而是处于超然状态的仪式。此时,人飞了起来,踏上了旅程,出游了。可是,出游并不是说,外在身体的移动,而是指内在精神的升华。
Q:您是否总是将希腊的传统仪式融入到剧场之中呢?
A:我的父母来自于黑海的本都王国(Pontos),他们将(过火)仪式带到了希腊,这已经流淌在我的血液中,就像DNA一样,那是真实的艺术。我可以说,我的创作从不合常规,也许有现代的维度,但绝不是后现代,后现代已经走到了尽头。我从传统、冲突、历史与生活中撷取素材,我穿越当代,是为了看到未来,我的剧场是未来的反射。我把传统的素材带到当代,以便穿越时空,飞向未来。我尝试将自己化身为未来的一面破镜,这是我的意识形态与哲学理念。
Q:您一生奉献於戏剧创作,成果丰硕,依旧孜孜不倦。乱世当前,希腊跟许多国家都陷入危机之中,您想要透过您的剧场达到什么目标呢?
A:我无意做政治剧场或主流戏剧。对我而言,再也没有比「戴奥尼索斯的归来」更重要的题材了。我们现在亟须戴奥尼索斯与他的能量。他带给你自然、情感、直觉,所有戏剧与人类需要的元素,因为我们陷于沉睡之中,因为我们每天离不开智慧手机,受现代科技的阻拦,无法直接交流。新的资本主义,将我们变成它的奴隶与受害者。所以,我们必须重新用身体、能量、声音、自然与冲突,借戴奥尼索斯之力改变我们的生活。我们需要对话、自然与爱,以挣脱现代的枷锁,没有酒神,我们是办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