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西方剧场训练对非洲戏剧发展而言占有相当重要的比例,但在骨子里,非洲的戏剧仍然保留了相当强的说故事传统,没有太多花俏的点子,也没有复杂的叙事,只是述说快乐与悲伤、成就与失败,透过再历曾经,传承经验和历史。有「非洲现代舞之母」美称的谢曼恩.阿科尼与知名南非女演员泰姆比.姆沙利-琼斯,都在剧场中自述平生,让我们见识动人的说故事力量。
世界文化艺术节 2017—跃动非洲
独脚戏系列:泰姆比.姆沙利-琼斯《等待》
11/2~3 20:00 香港文化中心剧场
谢曼恩.阿科尼
《当初》
11/17 20:00
《本相》
11/19 15:00
香港大会堂剧院
INFO www.worldfestival.gov.hk
我在今年三月应邀在奈及利亚的拉哥斯(Lagos)出席当地的艺术节,有机会向资深而且产量甚丰的编剧辛尼.奥都都(Sunnie Ododo)教授请教当地原创作品的发展和剧作者关注的议题,我发现他好像对我的好奇不以为然。诚然他是非常用心地跟我解释他对探索人性挣扎状态的关注,但对于我问及有关是否有「新派」叙事策略和写作路径的说法,我却好像没法理出脉络。奥都都教授说,我们的戏剧与传统、仪式和传说密不可分,这也反映著我们述说故事的方式。
我恍然大悟也很惭愧。站在这片充满著故事的土地,原来自己是一直以在城市生活和认识剧场的单一和狭窄视点去理解当地戏剧,无可避免地这个视点是西方的,即使转化为本土呈现仍然是一定程度的复制;并且集中的都是好些被认定为走在前沿、奉为圭臬的文化都会的经验。这些经验固然滋养著我对剧场当代面貌的了解,但同时却忘记了戏剧的初衷,在追求形式创新、视觉亮丽、表演准绳、硬件配合的背后,到底剧场要说的是什么,和为何要说有关人的故事。
非洲的剧场 骨子里饱含说故事基因
非洲有五十四个国家,单以奈及利亚为例,据官方记录的语言超过五百种,可以想像背后的故事是多么丰富的文化资源,也可以想像在殖民的过程中有多少故事被淹没。非洲剧场的殖民经验对香港来说并不陌生,西方戏剧的引入与转化是必然过程。奈及利亚资深戏剧学者丹窦拉(Emmanuel Samu Dandaura)在〈协商中的身分:非洲的剧场、表演与评论 Negotiating Identity: Theatre, Performance and Criticism in Africa〉一文中指出:「西方的娱乐形式与非洲的本土表演并存于很多非洲城市里,在理论层面而言,两者都有其独特的美学范式,而范式的协商往往令当地艺评人既感投入又微妙。」
我在拉哥斯观赏了两个作品,主要是以所谓西方戏剧的途径为创作框架,但有趣的是总是有种类同的格格不入之感,如在情节推进的过程中,表演者会向观众述说剧中人物处境,与观众的互动性很强。如果说有点像布莱希特的疏离策略也不尽然,反之是希望观众更「投入」处境。固然我的观察是片面的,不过丹窦拉在文中提及「口述表达」是非洲本土戏剧的基本特色,他也在〈演绎非洲:剧场、自我与身分 Performing Africa: Theatre, Selfhood and Identity〉文中指出:「非洲是一片孕育说故事者的土地,她的故事激励观众行动起来,丰富个人和社会大众的生活,以实现上帝所赋予的潜能。」
因此,虽然西方剧场训练对当地戏剧发展而言占有相当重要的比例,并与传统戏剧在训练上分庭抗礼;但在骨子里,他们的戏剧仍然保留了相当强的说故事传统,就是没有太多花俏的点子,也没有复杂的叙事,只是述说快乐与悲伤、成就与失败,透过再历曾经,传承经验和历史。来自塞内加尔的谢曼恩.阿科尼(Germaine Acogny)被誉为「非洲现代舞之母」,数年前曾经在台北献艺和举行工作坊,亦早在上世纪八○年代就到访中国,香港观众倒是要今年才有机会透过她的身体,听她的故事。
非洲现代舞之母 述说生命伤痛疗愈自我
阿科尼即使已年过七十,但天生舞者的身体让她保持高度的活力和创作力。网上能找到不少有关她的报导和影片,肌肉依然相当结实的她,身体能量的传递非常有力。以她的自传式作品《当初》Somewhere at the Beginning为例,身体的原动与舞台上的元素保持极为有机的连系,包括她父亲所写的文字投映、一幕幕与记忆和土地有关的影像、用以象征生命也藉撕毁的动作转化躁动不安的枕头等,阿科尼毫不保留地在观众眼前,以私密的身体细节,心焦地述说她的家族故事、她的祖母是约鲁巴的女祭司,而身为作家的父亲则在面对自己的非洲身分时感到无所适从,她自己也在与生命的种种伤痛对话。
当初的「初」,甚至上溯至非洲的传说和希腊神话,孜孜地把人本能对「我是谁?我来自哪?」的诘问呈现出来。作品可视为是阿科尼一个自我疗愈的过程,舞蹈动作并不复杂也不特别亮丽,原始、直接而重复的范式,仪式的意象非常强烈。她踏步往台后方之前,检视投射在布条上的父亲的文字,如魅惑,如律令,看似随意的步行动作,她的身体出卖了她的记忆,她留著家族的血,却在协商著与之的距离,寻找本源的同时也在叩问自己的所在。
作品格外动人的原因是因其纯粹,而这正呼应了非洲本土剧场述说故事的本质。《当初》导演Mikaël Serre曾分享与阿科尼首次见面时她的一番话:「我的生命经常是不安定的,我来自某处,当我试图抽离自己时,我发现不能逃避我的过去。就好像回到起点,回到我的原乡,我的祖先和那些陪伴著我的人。」因此《当初》在令人悸动的同时,潜藏了一股如泊岸般的平静,阿科尼低沉的声音呼唤著整个家族的历史与记忆,人类寻源的渴求以诗的方式体现在舞台上。首次到访香港的她,亦带来另一个作品《本相》,由今年曾以《悲.欲》一作撼动台湾观众的奥利佛.杜柏(Olivier Dubois)编舞,以声影光线、舞台效果,搭配斯特拉温斯基的《春之祭》与阿科尼一同共舞。
活泼精准再述命运 重现泪中有笑的等待
如果阿科尼是透过身体语言说故事,来自南非的另一位同样已届七十、去年在南非获颁终身成就奖的演员泰姆比.姆沙利-琼斯(Thembi Mtshali-Jones),则是说唱的能手,在由著名编导艾瑶.花柏(Yaël Farber)处理下的《等待》A Woman in Waiting 里发挥著让人讶异的穿透力。姆沙利-琼斯这个故事也是一个很有强烈传记色彩的作品,说的是在种族隔离政策下,南非黑人女性的「等待」:孩子等待在白人家庭当佣工的母亲回家、等待自己的长大、等待解答种种她所不明白的不公平,直至像和母亲一样成为佣工。
命运的播弄可以把《等待》变得相当悲情,但文本活泼中见沉重、睿智中见童心的精准处理,透过姆沙利-琼斯挚诚又潇洒的演绎,引领著观众穿梭于不同的时间与空间,游刃有余地跳接在角色、叙事和表演者在不同状态时对事情发展的思考。同时,物件的应用简单直接,如台上挂著一件巨型的女佣制服对照演员的「小孩」状态,但当母亲向主人卑微地解释时,制服就不断逐渐降下……他们说的故事有真实的凭借,因此格外有力量,反映人的意志、坚毅与美善。阿科尼在一九九二年「国际舞蹈日」的献辞中说:「……非洲舞蹈提醒我们,除了技法和美,舞蹈也必须是传达人类情感的普遍方式。」这些非洲作品,也的确体现了她的说法。
奈及利亚拉哥斯见闻
混乱之城 人是能量所在
从决定前往奈及利亚的拉哥斯出席艺术节,至真正踏上非洲土地,前后大概一个月。上网订香港至当地的机票不难,我选择在杜哈转机,班次相当频繁,而且我满以为杜哈至拉哥斯的机厢内是非洲人,原来满座的飞机上有不少是中国人,他们手拿电脑穿著整齐,是前往当地出差的商人。
当然,拉哥斯是当地重要而且发展迅速的工商业城市之一,但卫生和治安的程度则暂未赶上。前往非洲,我要先在香港卫生署注射四支疫苗,包括黄热病和脑炎,疟疾因为生效时间不足,医生说不用吃药了,你才去三天而且留在城市,记得每天要涂高效防蚊膏,有个香港女子在当地出差感染后没意识到严重性很快就过世了;他还说,除了大会安排的点(饭店)对点(剧场)行程以外,一概不要外出,绑架还是有机会发生的。我在三毛的书信札读过她在七○年代中在拉哥斯那一段:交通如同疯子、警察在街上打人、人到处乱走:真的是她所说的疯狂世界吗?
既好奇又紧张的我在到达当地后翌日,首先被安排听一节危机评估的讲座,内容与香港医生说的大同小异。大会安排的汽车上有个荷枪实弹的警员,每次都先于我们下车;有一晚各嘉宾在演出和晚会后已经累到不行,但却联络不上大会司机,丹窦拉教授犹豫了很久也不愿安排我们乘计程车回饭店。当我连当地货币也没有机会兑换和使用,我怀疑自己是否有到过拉哥斯。
不过饭店经常停电的情况,让我知道当地环境的确有限制(甚至在国家剧院进行活动时也停过电),因此我明白所谓剧场硬体的要求对当地创作人来说不是最重要的元素,也不是他们对剧场构成的核心,透过身体传递能量,呼应天地、与人交流是为根本。我在一个不能讲求音色效果的学校礼堂出席当地的古典音乐会,全场观众穿戴高雅又不失投入地欣赏台上女高音活泼的演绎;我也在一个隐身于民间的闷热剧场内,坐在不舒服的板凳上,看著当地著名戏剧家费米.奥索菲桑教授(Femi Osofisan)在演出期间,亲自调整那支唯一的投射灯的角度,补白了那位既负责后台又管理前台的朋友的工作。这些流动的人的能量,让我见证了剧场的美。(陈国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