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六年,毕业于台北艺术大学戏剧系导演组的三位同学张刚华、洪千涵与黄鼎云共组了「明日和合制作所」,以「和合式」(collective)为方法、将「不设限」作目标,自诩能「游走在剧场/行动/展演/计划等多样创作间」。
三位同为作者,时而一起推出作品、时而由其中一人与其他创作者携手,以「明日和合」之名实行计划。例如,三人在台北国际艺术村宝藏岩推出的《明日和合 Tomorrow Inn》(包含《独身澡堂》和《日夜旅馆》两件参与式作品),是「明日和合制作所」的初试啼声;而二○一五年,洪千涵与曾士益在「台北艺术自由日」共同创作的《坐坐茶室》,其后于WSD2017剧场艺术节、澳门艺穗节等地的再制,便是交由明日和合制作;曾入围第十五届台新艺术奖的《曾经未曾》亦同。
创团这三年来,他们走遍了各种演出场域,从厨房到路边、从剧场到美术馆,丰富多样的作品形式亦造成许多讨论,不管是参与式也好、沉浸式也罢,可赋予的定义和分类,永远赶不上创作者们好奇尝试的实验、探求变化的念头。
三月底,三人将再度联手,共创新作《半仙》,这回他们潜入台湾民俗宗教文化,探问神秘经验,将透过一场「讲座」在实验剧场「假鬼假怪」。趁此机会,本刊先向三位创作者「问事」,请他们一谈各自的创作经验与想法。
2019TIFA 明日和合制作所《半仙》
3/22~23 19:30
3/23~24 14:30
台北 国家戏剧院实验剧场
INFO 02-33939888
Q:在请你们分享相关的创作实验前,想要先问问,你自己是个怎么样的观众?
张刚华(以下简称「张」):我自己在当观众的时候……是还蛮难相处的。这两年来,可能也因为自己在创作的关系,现在渴望看到的,反而不会是「好看的」作品,而是我「没看过的」东西。希望能看见作者在「实验」,实验用更多的创作手段,或是实验他与观众的关系、与人接触的方式等,以此找到新的想法——这对我来说是最刺激的。对身为观众的我而言,完整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概念很清晰、执行很明确,他在试图创造与挑战关于美学上的讨论,或是建立一套与观众的全新关系。大学时曾听过一句话,对我影响很深:「大师应该要失败。」因为他要带领这个时代的观众或是艺术家,前进到下一个时代。所以,我不觉得拿出一个成熟的,或是完美的作品,是艺术家或是创作者应该要追求的。
洪千涵(以下简称「洪」):我的想法跟张刚华还蛮雷同的。似乎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上,我不一定会特别欣赏那个完美精致的、已经熟成地像是艺术品一般的作品。我更在意作品的时间性与那个当下,以及「为什么」。例如,他为什么要来到这个城市演出?他是否在任何时间点上、在任何城市的任何剧场,都展现一模一样的风貌?他如何跟观众作当下的交流,他如何让我感受到从第一分钟到第六十分钟的一切是为什么发生?于是,我希望把更多东西容纳在创作的素材里面,包含观众、空间、时间、地点、城市等等,把这些事情考虑进去。大学时,我的老师也曾提醒,在创作阶段我们必须去思考,譬如现在是二○一九年、你,一个卅岁的女性,为什么要做这出戏,类似这种许多关于「当下」的问题——而非只是一个完美的经典重现、或只是在实现某一种导演美学。
黄鼎云(以下简称「黄」):当我作为一个观众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蛮疏离的;甚至我会蛮讨厌「参与式」作品的——不管是参与式或沉浸式,就是近年常在实践的这种演出型态——我觉得我不太能够进入某些状况。就算今天在看一个镜框式舞台的戏剧演出,我也常跳出在观戏状态之外,可能也跟自己本身就在从事剧场工作有关,或是说,自己在看戏的同时,其实存有很多不同的目标:有学习的目标、有观摩的目标、有欣赏的目标、娱乐的目标等等,尤其是前面三种,很容易就会让自己想要保持一个距离在看戏……所以,我尽量不去看剧场作品,就去看别的东西。(笑)
Q:回顾明日和合制作所三年来的作品,在实验创新、制作不同于过往概念与形式的演出时,想必也有许多碰撞或挫折,有所突破与需要重新思考的部分,想请你们谈谈关于作品的概念与实验的推进。
洪:《尚未指称的对话》是我们三个第一次合作一个具有叙事的作品,这件事情其实是很困难的——我们都是导演,各有习惯的说故事方式、体现叙事的手法;当时也是我们第一次打出「沉浸式」剧场的名号,同时作品也具备密室逃脱和解谜的元素。我们尝试实验的部分,其一是在剥皮寮历史街区这里,让演出中的故事场景与历史空间能有非常密切的连结,也就是 site-responding(编按:意即作品对应且映照场域的历史背景或空间的实践规则);其二是由少量的观众、主动地进入故事,借以拼凑叙事并取得线索,成为解开谜团或完成沉浸式剧场演出的过程。然而,我们的专业都是导演,如何分属责任、如何一同完成故事,这中间也经历了相当多、相当长的讨论。
黄:当时还有加入新媒体装置的两人团队「沃手工作」,以及空间美术陈嘉微等人,变成其实有六个人在共同创作。我们后来工作的第一关,是先找到这许多空间的某种属性与内容。
洪:剥皮寮历史街区在一八九五年时,是唐景嵩成立台湾民主国的所在地,于是我们就从总统的秘密办公室开始发想。
黄:那里有非常多的小房间,所以是先决定了,譬如说六个房间、他们各自的属性、属于秘密办公室里面的什么空间,大块的东西才渐渐可以拼凑起来。那时候有一点算是空间先决。
洪:在那一次的创作过程里,我第一次意识到,我们想要「用空间来叙事」,把文字或演员,藏在空间的里面。愈简单的作品,似乎愈像是一个「全自动化」的剧场——观众进入其间,有某种设定好的游戏规则、有一种路径——但,这真的是非常困难的。我们必须拿捏规则和线索必须要给得多清楚或藏得多里面,有些阶梯你铺不好、他们也过不来。这算是我们第一次的体验,制作过程中,我们整个团队真的是非常累,也不过是个九十分钟的作品,却每天都精疲力竭。
黄:我刚刚本来也想说:三个导演一起做一个叙事,是很令人困扰的事情。不过,我想了一下,我们后来其实都有各自与别的团队合作的经验,虽然也都希望可以保持「和合式」、可以一起「共创」,但或许大家、其他部门的创作者,依旧视你为导演,你就是这个计划的主持人。当大家觉得,你还是在用导演的思维工作时,就会自然而然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反而是《尚未指称的对话》当时那种很明确的「困难」,才不断地提醒我:如果制作过程感觉很顺利的话,其实某种程度上,是有别人正在「配合」我。
张:我特别想谈的作品是受台北当代艺术馆之邀创作的《可以睡觉》。那是我们第一次得到来自非剧场机构的邀请,而这个作品对于明日和合来说,也是很重要的突破。此前的《独身澡堂》和《日夜旅馆》,始终都有实体观众存在、使用著一个具体的空间,我们掌握这里面的各个因素,其实还是有点像是在营造一种……不能说是幻觉,但确实是营造了某种空间,具有很明确的视觉语言和符号。《可以睡觉》这个作品则发生在户外,这跟过去我们所习惯的思维不同——我们要看到人(参与者)、看到演员、看到布景——这一次,则是将我们希望讨论的概念,关于游民、关于空间的友善性等问题,转化为一本小册子,并借由里面的内容去引导民众,在任何情况下、一个人或两个人,拿著册子去游览、去思考,甚至去执行《可以睡觉》。
后来,这个作品到了「澳门城市艺穗节」演出,有了新伙伴、我们的学弟杨彬加入,当我们发现那里的街道空间太过狭小,原先的作品议题在此并不适用时,身为澳门人的他,便提供了另一个方向,从当地的「蚊子馆」著手。我们将之改变为类似酒店、供人赌博玩乐的地方,让人们可以重新看见这些空间——似乎与原先作品相同,回应著有关空间的友善性,以及如何让空间去面对民众等议题。
黄:我想要提的作品是《山高流水之空中》,这是我在去年台北艺术节与柯智豪一起共创的计划。起初我想邀请非常多的NGO团体来进行辩论,然后把今年度(二○一九)台北艺术节的制作经费,捐给获胜的那个团队,目的是想要在去年台北艺术节主题「为了__在一起」(Assembly)的脉络下,思考公共资源分配的问题。然而,由于政府预算的编列程序和施行系统,这件事情没有办法真的被执行;之后的演出虽保留了「辩论议题」这个形式,却没能真的去运作资源的部分,无法让事情「发生」,而停留在剧场与展演的状态。
我觉得在这个作品中,比较大的突破在于,我重新思考作为一个创作者的角色——他或许可以更接近一个组织者,或者是一个manager的存在,更像是在创造一个平台。在这个平台上,不同的NGO团队、议员候选人,都可以进来、进行讨论与辩论。过程中,我尽可能地告诉自己,我的目标其实是为了要「呈现这些人们的讨论」,过多的导演方法、视觉上的调度,都应该简化(虽然事实上,我好像还是做得过多了)。我们在组织事情、让这群人相遇——这群其实在日常生活中都在进行社会议题倡议的人,可以透过这样的展演,彼此结盟;而在那次结盟之后,他们都还在讨论要如何继续发展。所以换言之,不太能够把它视为一个独立的展演,或许应该可以用别的方法去看待,又或是说,看著一个展演、却不觉得在看一个展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