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来,我一直想望泉州南管音影,因为曾身在彼城,被南音包覆,很难不忆起那周身弥漫的音晕。即至今年看到泉州「空城纪」,固然无一丝音声,画面里光亮的建物、平整的马路也恍如异境,我才猛然想起,那个静好的声音曾经衬著青石板路叩叩的回音才显扬。而青石板路,挖个精光,刨骨剔肉,还给了时间。
泉州城一夕之间静了下来,白晃朗净下,巍峨高楼直触天际,底部沉著一片红瓦排屋,也是一式整饬不见拥塞,叠叠三两很像小时大富翁桌游盖的红房子,线条精神,感觉豪派富裕。
红色是旧城区,眼前画开了十几米大马路,连接远处新区高楼,一镜到底。青石板路不见了,早就知道不见了,但也没料变化这么大,一迳的起飞腾达啊。今年春节全中国各地封城,躲武汉数个省臂距的泉州也逃不了,一声令下,泉州也自我隔离,空拍机拍了几乎是空城的街景,静悄悄,无一丝人烟味,安静的古城。
南音缭绕,施施而来
卅一年前,随台湾南管社团到彼岸参加南音大会,泉州嘈杂,路上猛按喇叭的车阵,当当压过石板路的自行车常挤出刺耳煞车绞链声,人众叫卖交谈的高低音,还有蹲在街边户定阶下捧著瓷碗大口吃饭的男人吞咽食物的状声,从饭店往外看,隔著玻璃窗,两三层楼高,噪音连同汽车废气卷起的烟尘,噗噗从地面灌进耳膜。眼睛好像蒙著一层雾,身在泉州,看不清这座城。但声音是清晰的,市嚣之外,有更奇特迷音,那是浮荡噪音之上,无来由的音频,唵嘛呢叭咪吽咒音般的绵延又高奇,轻柔比丝线细、缓沉比风速慢、顿抑比呼吸长,绵绵密密匝绕城市四周,穿针引线般,网住了这座城。声源主要在百源清池公园四周旁,暗头时分,烈日刚翳,泉州人一群落一群落地组织唱起南音,回家煮饭吃饭的人们停下脚步,听个半晌才甘愿回家。
有个女子,卅三年前偷渡进泉州,说要听听台湾南管的乡音:泉州南音。她蒙上了船,传说她一身黑,从口岸进了城,踏上青石板路,成了台湾南管第一人。
待我踏至,南音已五彩妖娆。前一站在厦门,南管乐团女士著西式长礼服,肩披绒裘,绣花包头下巧笑倩兮,款款生姿。对比台湾的欧里桑欧某桑一行,那是青春荡漾。到了泉州,南音才总算落地,池畔、庙前,馆阁、门埕,扶著自行车龙头的男男女女,安静地伫著,大伙都在听,聆听熟悉的旋律,身后浮躁的市嚣此时反成了背景,衬著混浊油光的音晕,南音(南管)千年漫步,施施而来。
泉州自宋元发达,南音、南戏蔚为高峰,傀儡、布袋木偶独树一格,七子梨园戏与打城戏、目连戏皆为文化遗产。城市肌理沉埋著洋教洋人、商贾仕绅、佛道儒释、庄老回纥各个胜迹典故,以及泉州语腔与音乐。那女子,寻得早,听见的与我随后被迷眩时分气味大约相同,后来她继续弹奏著南管琵琶,还与另一女子交换了身分,但这是秘密了。台湾南管与泉州南音同源同脉,但两岸渐形渐远,城市快速更新,这些年南管或南音各自发展,整个东南亚南音的音迹很少再交流,即便台湾,都不再活跃。南管如果进入专业制,大约也是另一番景况了。
消失的石板路,古城沉默了
从泉州出发的马可孛罗给可汗说帝国城市,那些织在半空随风而形成的城市,那些下水道暗影里游荡著欲望与恐惧的城市,没有一个类似泉州。多年以来,我一直想望泉州南管音影,因为曾身在彼城,被南音包覆,很难不忆起那周身弥漫的音晕。即至今年看到泉州「空城纪」,固然无一丝音声,画面里光亮的建物、平整的马路也恍如异境,我才猛然想起,那个静好的声音曾经衬著青石板路叩叩的回音才显扬。而青石板路,挖个精光,刨骨剔肉,还给了时间。
「记忆的形象一旦被语言固定下来,就消失了。」马可孛罗给城市命名,也许他说的都是他的威尼斯。泉州不是我家乡,静水流深,关于记忆,我也不该再多说,封城之印,以此记念COVID-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