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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文
对话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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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读过朱光潜的文章,常常强调,语音演变的背后有风俗习惯、生理构造和心理性格。念念看,「铿锵」与「柔弱」、「迅速」与「缓慢」、「飞扬」与「沉落」,语音轻重长短有所暗示,亦烘托出意义的感受。

年轻时读过朱光潜的文章,常常强调,语音演变的背后有风俗习惯、生理构造和心理性格。念念看,「铿锵」与「柔弱」、「迅速」与「缓慢」、「飞扬」与「沉落」,语音轻重长短有所暗示,亦烘托出意义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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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你啊,马克白那句『Tomorrow, and tomorrow, and tomorrow』,你会选择哪种翻译?」还记得那次,我苦恼地望著你,「『明日、明日复明日』、『明天、明天、又一个明天』?」你想了想,说:「明天很白话。明日感觉较文言,跟我们有距离。」明朝有首《明日歌》,我不自觉朗读起来:「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以听觉判断,日是四声,天是一声,天比较响亮。你点点头:「如果说,改成『明天,又一个明天,又一个明天』呢?」西化中文的用语,念起来有种无限回圈的感受。你继续问:「『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呢?」「又」和「再」,已然和未然,「又」造成重复感,「再」带来数量的感受,看来要判断哪句合宜,我还得回头读剧本,以这段台词出现的前后文决定。

我的思绪被你打断:「你写稿时习惯把字句念出来?」对啊,从朗读去决定字词声音的感受性很重要。谷崎润一郎便说现代口语文最缺乏的是听觉效果,文章的音乐性要素自然而然被忽略,于是他倡议朗读习惯的建立。在剧场,剧本的词语得经由演员来诠释,音节变化带来的旋律性,便是隐隐然的关键因素。诗人顾城认为,写诗要紧的是语言质地的变化,「敲一敲变成了玻璃,再敲一敲变成了铜,再敲变成了水……」我发现对待语言的态度近乎手工艺的打磨过程,自己乐在其中。

年轻时读过朱光潜的文章,常常强调,语音演变的背后有风俗习惯、生理构造和心理性格。念念看,「铿锵」与「柔弱」、「迅速」与「缓慢」、「飞扬」与「沉落」,语音轻重长短有所暗示,亦烘托出意义的感受。声情、词情,两者若能相得益彰,把语言要旨表达出来的同时,也享受到聆听质地的美。以此推进,便得面对文章和声响的应和关系,语言如同音符,落点、排列、关系,抑扬顿挫,攸关重要。

「你写九月的独白时,便在尝试这种书写质地?」对啊。九月这个角色,源自香港作家黄碧云《七宗罪》的〈忿怒〉篇章,叙述底层边缘人的抵抗与挣扎,九月是弃儿,妈妈是妓女。「从前有一个小孩,叫九月。九月出生的九月,他的妈妈说,这样很方便,不会忘记他的名字。」构思这段独白时,就在想,如何把小说中繁复意象转换成舞台呈现,不仅于剧情交代,更企图透过身世描绘暗喻无法说出的伤痛和耻辱。「九月没有姓,因为他有很多个爸爸,他妈妈每天都带不同的爸爸回家,这是妈妈的工作。九月和妈妈住在一栋小公寓里,他们一起睡一张床。床上挂了一张布帘子,布帘子一关上,妈妈就开工了,布帘子一拉开,妈妈就收工了;妈妈说,这样很方便。」文句要形成对仗关系,字数便得拿捏,词汇就得斟酌,几个字对几个字,不得马虎。九月这段自述,我尝试以童言童语来构思,写台词如谱曲编歌,「这样很方便」是整段独白的主题乐句,每次爽快音阶的重复,指向九月暗哑的境况,「方便」之后,继父进门;「方便」之后,继父要九月一起洗澡;「方便」之后,继父要3人同床。于是每次的「方便」成了恶意的孳生,也让观者逐步同理九月的处境。

字句声腔拓展了语意结构的限制,顾随点出古人用声音和字形来表现意义,如夕阳冉冉、杨柳依依,音节丰厚了形象的感受性。你翻开《红楼梦》第22回,贾母想帮薛宝钗庆生,唤来凤姐,凤姐凑趣笑道:「一个老祖宗给孩子们作生日,不拘怎么著,谁还敢争?又办什么酒戏?既高兴,要热闹,就说不得自己多花上几两。巴巴的找出这霉烂的20两银子来作东道,这意思还叫我陪上。果然拿不出来的也罢了,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只是累掯我们。」一连串话语,长短句交接,顿挫起伏,风风火火,节奏紧密有致,活灵活现了王熙凤的机灵泼辣个性。

我们放声疾读,身体仿佛也被文字的音乐性连动起来,在抑扬中体会字词的跃动。这不正是《乐记》所载:「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词海渺渺,远渡重洋,还需靠声音作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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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高俊耀 穷剧场联合艺术总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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