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保加利亚画友皮耶热爱古典音乐,热爱到什么程度呢?举个例子来说吧,他刚认识他日本女友时两个人曾关在一起3天,像狂吞爱情灵药一般,把华格纳的《崔斯坦与伊索迪》从头到尾听了9遍。
皮耶对巴黎乐坛的八卦更是了如指掌,原因是金融海啸那阵子,艺术市场不景气,他老兄改行去法雅客(FNAC)卖古典音乐CD,兼古典音乐唱片行销企划,很多独立小厂跟刚冒出头的音乐家为了乔宣传的时段都要对他示示好,后来他老兄又异想天开地出来做水电装潢包工头,接的都是音乐家的案子,法国国家管弦乐团三分之二团员的马桶热水器都是他换的,业务之盛甚至跨到巴黎管弦乐团跟巴黎歌剧院。成天在音乐圈登堂入室,光侧录的八卦就说不完了,某某爱沙尼亚裔指挥辞了巴黎总监去东京履新,哪位当红的乔治亚女钢琴家又马上搬进他家等等……总之,你请客算皮耶一份,保证餐前酒到餐后咖啡没有1分钟冷场。
但是,皮耶先生跟大部分H开头的音乐家过不去。有次搭他便车,法广音乐台正好拨放韩德尔的咏叹调,一个句子翻来覆去,哭到6月6号肠子断了再接回来都还唱不完,只看皮耶愈来愈按耐不住,老爷手排车三档跳五档,连续超了宾士、宝马跟雪铁龙,才忍不住一吐怨气:「他X的,韩德尔的咏叹调怎么都几十公里这么长?」
看他这么火,我赶快打个圆场:「你听过哈农库特指挥的韩德尔?他《弥赛亚》的第二次录音既生动又有深度,声音跟结构都提出……」我正要说「提出新的观点」,没说完就被打成两段——糟了,我想熄火,反而提油浇火了。
「幽翰.泥骨烙斯.蛤拉芙.德.拉.风灯与德.哈农库特.温肥擦格特?」皮耶装个怪里怪气的德文口音,把哈农库特的全名跟贵族头衔倒背了一遍,又学大师凸目、瞪眼、吐气、握拳、跺脚的样子,补上一句:「不喜欢,完全搞不懂他在干什么。」
我瞭了,旁边这个家伙「反古乐」,但又不好意思马上把话题转到拉赫玛尼诺夫或史克里亚宾身上,只好稍微往后拉到古典时期:「哈农库特的海顿不错啦,我听过他《创世纪》的现场,皇家阿姆斯特丹大会堂管弦乐团在他手下变成另一个乐团。」
「海顿……H?不,谢了!」皮耶沉静了,像泄气的奔牛一样有点垂头丧气:「也不喜欢。这些姓氏H开头的作曲家指挥家。」这家伙原来不只反古乐,根本是字母歧视。换我火了,来给老兄一题考古陷阱题。
「听过哈农库特指挥的亨德密特(Paul Hindemith)吗?」我问他。
「当然,」皮耶恢复抖擞的意志,彷若葛罗夫音乐辞典的代言人:「他指挥的《七封印之书》FNAC特别推荐过,虽然我也不喜欢。」我这下哑口无言了,虽然《七封印之书》的作曲家是弗朗兹.施密特(Franz Schmidt),纳粹德国推崇的大师,而不是亨德密特,纳粹德国认定的「颓废音乐」(degenerated music),但皮耶知道的东西还真不少,有几个人听过庞大又晦涩的《七封印之书》?一码归一码,哈农库特对亨德密特的推崇是他对蒙台威尔第音乐复苏的贡献,此外,在哈农库特的著作跟访谈里,亨德密特几乎没有半个标点。
但我没说破,还暗自给皮耶拍了几个手。话说,几年过去,又有一个H开头的指挥家触了他的眉头。2019年3月,我在乐坛耆老伯纳.海汀克(Bernard Haitink)巴黎告别音乐会散场时巧遇皮耶,「精采吧?马勒第四到这个境界,也算极致了。」我问他。「嗯嗯,还可以,只是有点散,慢,不晓得海汀克耳朵是不是出问题了?」这家伙大言不惭,居然连眉毛也不皱一下。
我差点动手揍掉他两颗门牙,再在他肚子上补两记老拳,但我还是决定快步离去,继续在街头回味音乐会的美好。
文字|尉任之 视觉艺术与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