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2021年是个疯狂的一年,整个社会摆荡在沉寂压抑和过量消耗之间,这个失速的加速在疫情之前早已展开,然而疫情成为了它正当化的借口。
我们用一种「不会被打败」的心理机制「创造」回应方案,可是好像都无法触及根本问题,陷入集体躁动。尤其是线上展演多在打造社群关系和互动模式,我们害怕沉静更甚于害怕自动化的连锁反应,于是在追求透明的互动中,我们宁可进行超强负荷的连结。重新组装各式参照、进行自我编辑。
过于喧嚣的孤独
这个状态的前提,让我对10月底时以偶然的方式前去看的一出演出,更加感到如《过于喧嚣的孤独》。甚至是再次安静下来、接近剥除装饰地,对剧场本身这个空间的凝视,在无从说起或无可述说的沉默中,以平淡的无聊看到日常里的幻觉。
这出作品的发生十分耐人寻味,没有剧名、没有宣传、没有售票、没有任何说明,有的只是一串英文字母组成的脸书帐号「Wdfbbfgdgsfj Xcgfdsdtlyutfyn」,和Google表单上的时间与地点,透过邀请发送才会得知的一场演出。我是与创作者郑智源在牯岭街小剧场偶遇,他提到即将会在这里发生的演出,将会寄邀请给我们。不过,他还是没有给出一点介绍或解释,直到入座观众席之际,我们仍不晓得会发生什么。
要在看的过程才逐渐体会这一用意,他倒不是要搞神秘,开场一阵琐碎且反复的动作,一位一位地带观众入座,写名字、写手机号码,等待迟到观众,拖地板,且拖了两遍,把自己围在最后一小块还没拖到的地板里,那一瞬间有些困窘,想要小心翼翼避开已擦好的地板,不得不踩上,又拖了一遍,将拖把拿去放好,有挤水声、碰撞的喀啦声、些微笨重的脚步声。剧场里的灯有些苍白,为数不多的观众我们都在这个小剧场的现实里等待他结束日常,但我们必须使著耐性,陪伴他完成一个剧场人再平凡又必须不过的拖地板工作,并且这些物质的声响低调却又突然地为剧场空间形成话语,我们可能自问,身为观众要等著看什么,如果,这位表演者一直在拒绝「情节」,然而,空间已和他一同展开自身既有的叙事。
他会到某位观众身边耳语,创造秘密的现场,也会以纸张或手机的传递,让秘密有机会流动和交换。这场演出本身就是邀请,没有任何事前的资讯,我们只能在现场的当下收集每个动作的线索,来回辩证我们之间的关系,基于一种剧场里共构的信任,和制造谜团的可能。
亮:我想先从近年来教学上遭遇的挫败聊起。我发现,学生读文学作品的时候,愈来愈以「知道」为目的,他们知道故事大纲、人物关系,甚至知道修辞技巧、作品主题,唯一不太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也就是说,他们在整个阅读过程当中,始终处于一个非常被动的、外部的状态,对他们而言,一部作品就是一堆有待处理的资讯,而他们的标签也贴得真快,这个角色是渣男、那个女的是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等等。结果是,他们知道得很多,可是没有阅读。
要成为一个读者,我们必须先有感受才行,张爱玲的曹七巧、陈映真的蔡千惠,或是赫拉巴尔(Bohumil Hrabal)笔下,那个在喧嚣城市里的孤独工人,都不是写来让我们「知道」,而是让我们「认识」的,就像认识一个活生生的人,你总会带著那么多复杂的情感,和无解的困惑。此所以,懒人包可以满足知道,而且是快速地知道,却延迟了阅读。
这样说来,郑智源的这场演出,刚好是一个需要阅读的作品。如你所说,毕竟它连节目名称也没,它甚至不叫「无题」,从一开始它就拒绝任何标签。不过,虽然搞不清楚他要做什么,演出的每一个环节却是清晰地被严谨构作的。
我入座的时候,嫌位子不舒适,就换到有靠背的最后一排;郑智源本来准备好要开始了,望著十来个观众,突然说:「咦?有人换位子了!」便坚持把我的姓名、座位、手机重写在另一张纸上。真是太稀奇了,表演者不但清楚每一位观众是谁,连坐在哪里他都记得。这是一场观众注定不能多的表演,也许这样,身为观众,我们才能和创作者一起静下来,好好感受剧场里的观看是怎么一回事。换句话说,它要我们阅读的,是剧场里的阅读本身。
我想,这是为什么郑智源会在表演中途让观众告诉观众,现在可以滑手机,然后就这样离开的缘故。要处理剧场中的阅读感受,就不可能不处理读不懂时,所感觉到的无聊。然而,无聊并不是不耐烦,现下有许多关于白色恐怖、民主、人权的展演很令人不耐烦,恰恰是因为它们一读就懂,它们不把时间留给无聊。可是没有无聊,我们就不会有读不懂的感受,也不会去学习阅读。无聊是好奇的序幕,郑智源的才华,或说他的勇敢,是让观众在无聊中保持好奇,一直去问:「他到底在做什么?」
后来,他像是从赫拉巴尔小说中走出来的那个废纸打包工汉嘉,把堆叠著置物箱的推车,小心推进剧场里,然后搬出一本又一本厚重的资料夹,将里头收纳的文宣品交给观众传阅。包括我在内的许多观众,都发出惊呼:那是2、30年累积下来无数的传单、节目册,连戏剧科系的公演都有,这些科系的通讯和系刊他也有。铺排在地上的资料夹,就是他一个人的戏剧博物馆。
那一刻,我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他长时间地做这一连串看似无聊、又严格规定的行为:拖地、登记、陈列,那是一种对剧场全然的爱,他甚至爱剧场里的无聊,爱到严格禁止自己说出「爱」这个字。可能是这样,这场演出没有剧名吧?
阅读物件的时间
芝:你提到博物馆让我联想到帕慕克的《纯真博物馆》,同样通过对物的收集而能超越语言和描述,陈列他纯真的敬意和爱。而持续整理、摆置、收纳的动作,才能使已遭遗忘的「废纸」得以成为记忆的文本,成为身体动作谱的一部分,去记忆这座城市必然走向废墟的过程。郑智源的劳动看似漫不经心,好像是现场的随意与随机,其实经过严谨又简洁的设计,才能以劳动将物件的收藏转为它们进入这场演出后的诗意。
因为他并没有要展现这些资料夹的内容,也没有要诠释它们,就像这场演出从之前到之后,都在拒绝处理资讯。他每日从板桥住处一路手推几箱资料夹,用走的走到牯岭街小剧场,演出结束后没有谢幕,穿过门口的观众,又一路推回去。这一行为,反而让人感受到他为何大多时候采取沉默、身体是如何意识与回应,历史未能言明的徘徊,就像他用粉笔在墙上写下在场观众的名字,复又擦去。物件,一如汉嘉的废纸堆和碾压机,面对阅读文化的失落,变成展现徒劳和喟叹的时间物质,充满声响却无语的哀悼。
郑智源的这场演出,给我一种剧场记忆在梦里被稀释又过滤后的朦胧感觉,介于虚虚实实、演与不演,他在物件、空间和自己的肉身之间调配出冷异的质地,事物准备发生、还未发生、却已发生的不透明。他中途离场,留下一个长时间的空台,再度进来关灯,我们听到电动灯杆升降,剧场透过技术的声响在黑暗中演绎自体变动空间的繁殖。他脱上衣露出胸膛、穿了两条长裤,捏捏乳房、小腹。他用这些方式打造剧场上私语的关系、私性的世界,区隔自我和他者,却始终是对观众敞开提问。于是每个做了又消失的事物,都在刺激我们提问到底在看什么,是否有什么事发生了。同时抱持著相信与怀疑。
你说的勇敢,或许也是他在界线上反复踏著的好奇吧,我想。以扭捏、躲藏起来的表演呈现裸露,以踌躇、迟疑形塑出滞缓时间的策略,和大量的累积对峙,抵抗飞驰的加速,忏情于还未好好活过便已老化。也因此,他在虚无里并未感到无聊,反而他的不自在散发著荒诞的哀愁,是无法停止对世界行之徒劳的爱。
那么说到底,我们观众的无聊又是什么。他在接近结尾处问观众,「有人想写评论吗?可以拍照」,当无人举手时,他又说,「跟我想的一样」。我觉得,我们这篇不是回应他的评论,是因他的创作而问著,为何非看到什么不可,或只剩下看,是否只剩下等待有事发生,或怎么等待。
文字|郭亮廷、周伶芝 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