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篇文章(编按),我提到「对AI极限的悲观预测论证」:关于AI的能力极限,历史上几乎所有的人类预测最后都被推翻了,所以不管我们现在认为AI将来不可能做到哪些事情,这些判断迟早也都会被推翻。不过,这代表AI将来也能创作艺术吗?
有些人可能会觉得这是什么笨问题,AI现在 right now 就在创作艺术了好吗?不然社群网站上面那些AI生成的图片是什么东西?
确实,现在的图像生成式AI已经可以生成逼真的素描、插画、卡通和拟真图案,还能让使用者自由选择各种风格。当AI模仿特定画家去生成作品,还可能真的骗过粉丝。但这些由AI生成的图案,真的算是艺术品吗?
让我们设定一些案例来思考看看:
《路口》
人类插画家爱蜜莉擅长描绘现代人生活点滴,爱蜜莉用手绘版和绘图软体作画,《路口》描写上班族、计程车司机、早餐摊贩相遇的一瞬间,色调温暖,让人想像有人情味的都市生活。
《宵夜》
3mily是个AI,经过深度学习掌握了爱蜜莉的风格。《宵夜》是3mily当前版本(v1.012)生成的第三百零一张图。若一般台湾人看到这张图,会认为它借由类似永和豆浆的场景,描写了现代都市人在疲惫之余对生活的小小期待。生成《宵夜》时,关于内容主题的提示词包括「都市、夜晚、寒冷、高兴的人拿著烧饼坐著、永和豆浆、宵夜场景……」等等(这些提示词并不是人类输入的,人类指示3mily「持续生成跟台湾人的生活有关的作品」,然后让3mily自己去找提示词)方便起见,3mily的人类使用者选择「宵夜」作为图案的名称。爱蜜莉的粉丝若不知情,很容易误认为《宵夜》是爱蜜莉的新作品。3mily生成的其他三百张图也一样。
以自身性质来说,《路口》跟《宵夜》没差很多。它们都是电子图档,展现爱蜜莉的笔触、构图和色彩风格,在内容上则反映现代台湾人的生活。应该没人会否认《路口》算是艺术品,但这样一来,是否代表《宵夜》也是艺术品呢?一旦思考起这问题,我们就面对了古老的艺术哲学议题:到底怎样才算是艺术品?
艺术品的标准
幸运的是,类似的问题并不新鲜。杜象在1917年发表的作品《喷泉》(Fountain)就只是个签上假名的量产小便斗。经过20世纪初期的争论,现在艺术界已经公认接受《喷泉》算是艺术品,但这代表其他跟《喷泉》同型号的小便斗也是艺术品吗?大家恐怕不会这样想,至少若你在某些地方的男厕看到跟《喷泉》同型号的小便斗挂在墙上,你认得出来那是可以使用的普通小便斗,而不是一般来说不该触碰(更别说尿在上面了!)的装置艺术。
光看物品本身,《喷泉》跟同型号小便斗没什么重要差别,但即便同意《喷泉》是艺术品,我们也不会认为其他同型号小便斗都是艺术品。对一些艺术哲学家来说,这显示了:一个东西算不算艺术品,除了看东西本身的性质,还得看其他条件。
这个想法看似怪异,但其实有些说服力,想想:
《伸展》
艺术家阿才在「绿色未来」首次展出了《伸展》。《伸展》是一块漂流木,形状好似大字伸懒腰的人类,阿才从海边捡回后并没有加工雕琢,甚至没有特意清洁。考虑到「绿色未来」展览的环保诉求,一般认为《伸展》展现了自然(漂流木)和人类合而为一的可能性。
其他树枝
海边还有其他漂流木,长得也很像伸懒腰的人,有些比《伸展》更像,若阿才当初有看到,就会捡回去展览。不过阿才没有看到,所以它们现在还是躺在海边。
《伸展》身上所有作为艺术品潜力的性质,「其他树枝」都有,但对人类社会来说前者是艺术品而后者不是。到底是什么标准区分了他们?唯一的差别或许只有:前者被艺术家以艺术品的方式对社会展示,而后者没受到这待遇。
机构论:艺术是一种打交道的方式
这想法可理解成艺术哲学里机构论(institutionalism)的简单版本:一个东西成为艺术品的关键,在于它以社会认可的方式被展示成艺术品,例如参展,或者陈列在美术馆里。《伸展》被展示成艺术品,而「其他树枝」没被如此展示,这是为什么前者是艺术品,后者不是。
或许有人会感到惊讶:真假?人类把东西展示成艺术品,东西就成为艺术品吗?艺术品难道不需要有一些基本资格,像是美丽、有内涵吗?光被展示成艺术品,就能成为艺术品,这跟我指著不认识的人说「你是医生」就能把他变成医生一样荒谬耶。
艺术哲学的演进,确实经历过认为东西要有美感或内容才算艺术品的阶段,但《喷泉》和其他概念艺术、行动艺术的出现,逐渐改变了这样的看法。机构论是当代主流的艺术哲学理论之一,认为艺术品的身分取决于人类社会如何看待和使用此物。艺术品不见得特别漂亮或复杂,但若一个东西是艺术品,人类跟这东西打交道(engage)的方式就会不一样。
举个例子,有些餐厅会在橱窗展示菜色的塑胶模型,让人直接看出店家提供了哪些选择。想像某间车轮饼店,希望让客人能一眼看出饼里有哪些料,于是每天开店时从第一批车轮饼选出一些「样品」掰开,一种口味一个,放在摊位前。客人不但可以看到奶油、红豆馅,而且保证跟吃到的一样。这些样品当然不能拿来卖,但对店家来说,它们之所以无法卖,并不仅仅是因为它们已经掰开凉掉了,同时也是因为它们不是「商品」,而是「展示品」。车轮饼作为展示品跟作为商品,带来了不同的打交道方式,你可以端详展示品,然后把同口味的商品买下吃掉,但通常不会倒过来做。
想想前面的漂流木,展场里的《伸展》作为装置艺术,你知道跟它打交道的恰当方式包括:站在适合的距离端详、注意其细节和隐喻、思考它和展览的关连。但你通常不会用同样的方式跟其他还在海滩上的漂流木打交道。
AI生成的东西什么时候是艺术品?
光是人类社会如何展示东西,都能改变人该如何跟那个东西打交道,在车轮饼和《伸展》之外,其他案例也随处可见。同样的一张地图,当它收在汽车抽屉备用、贴在房间墙上装饰,或在博览会展出,都显示了它的不同「身分」,暗示人类该用对应的方式跟它打交道。有些古代文物现在被视为艺术品,展现了古代人类的技艺,但在几千年前,这些东西被正常使用的当下,它们不见得被视为艺术品,而是日常用品、宗教仪式道具,甚至杀人兵器。一个东西该被如何使用,这跟人类社会决定要如何使用它,有很大关连。
如果漂亮的漂流木躺在礁石间并不会自动成为艺术品,得要人类借由拣选和展示来改变其他人类跟它打交道的方式,才能算数,那么AI生成的产品算不算是艺术品,也自然得看人类在这当中扮演的角色。
Mapper
Mapper是公用的地图绘制机器,在人类殖民的R星广泛使用。R星时常遭受陨石击打,地貌动辄改变。Mapper与卫星连线,可以即时画出当下准确的地图供人使用,地图上会标示出安全路线、区域陨石坠落机率,和目前有在打折的商店。
技术上,Mapper也算是图像式生成AI,但你应该不会说它生成的图像是艺术品。就算你在使用Mapper时可以多投50元来把生成的地图改成「梵谷星夜风格」,它依然不是艺术品,只是一张比较漂亮的地图。跟地图打交道的方式是从地图上解读出路线和其他相关资讯,然后买到便宜的东西并安全回家,而不是欣赏它的笔触并思考它是否隐喻了某些情感或者社会议题。
不管多漂亮精致,Mapper生成的图片不是艺术品,就像玉山塔塔加登山口卖的登山路线图不是艺术品。那么,3mily生成的图片是艺术品吗?
AI能把东西展示成艺术品吗?
综合考虑先前关于《伸展》、「其他树枝」和车轮饼模型的例子,若你认为包括《宵夜》在内的那三百多张图片算是艺术品,其关键条件也不会在于这些图片本身的性质,例如色彩、笔触、内容和风格,而是在于它们生成的方式和背后的人类意图,指示了你去以特定的方式跟这些图打交道:预设它们是在描绘台湾人的生活、欣赏其色彩和笔触、比较人类画家爱蜜莉的其他作品并探索其创作轨迹等等。AI跟人类相差很多,不过AI生成的东西是否算是艺术品,依然取决于人类如何使用AI,以及如何看待这些东西。
到了这里,我们会发现,什么东西是艺术品,依然掌握在人类手中。若不经过人类使用者的指令,3mily似乎不太可能自发地生成图案,并让社会认可它们是艺术品,因为3mily毕竟不是有自我意识和社会地位,并且能够被认可为插画家或策展人的人类。
但如果有一天这些事情实现了呢?想像一个(以现在看来)近乎科幻的未来,社会接受某些AI拥有近乎人类的人权,受到法律保护并能发表政治意见。在那个未来,就算有AI艺术家,受到艺术圈的认同并且能够参展、自发性的生成和发表艺术品,我们也不会很意外。
到了这里,剩下的问题或许是:我们想要这样的社会吗?我们希望把AI当成工具,还是跟人类一样有人权该受到基本尊重的朋友或同侪呢?我想至少在现在这个时间点,这个选择依然掌握在人类手中。
(作者按)感谢林斯谚给本文初稿的咨询意见。
编按:朱家安,〈AI什么都能做,我们还需要创作艺术吗?〉,《PAR表演艺术》第359期,2024年3月号,页7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