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漆漆,像淤泥的水滴往下,没头没尾。每滴都是时间砸下来的地方,散出一圈圈波纹。
墨黑色的天幕如巨大织布机上方的缝,悬挂在无垠的寂静中,打纬刀敲击的声响「pung pung pung」如远方的落石声,低沉缓慢,不急躁,不喧嚣,静静地在黑暗中刻画出一道道看不见的纹路。经线是月亮背面的影子,拉得圆润而坚韧;纬线在空间的呼吸,横亘其中,与经线相缠。那节奏并不匆忙,缓慢得像月光滑过月球的疤痕,波纹一圈圈散开,显得宁静。织者坐在机前,手指不因黑暗而慌乱,也不因寂静而停顿,长出毛的手脚织不出梦的形状,只有清澈,才能让线与线之间摩擦出温暖的光芒。不刺眼,却足以照亮一小片夜空。
声响渐渐沉寂,交织点的意义才会显现,不是为了炫耀,而是为了成为通道,真正的梦,总在安静中成型。急于求成的,会扯断线头,留下破洞,唯有静静的,才能抵御未知的寒风。
手掌摊开,皱纹像一块张开的生姜。星光跟种子一样掉进土里,被黑乎乎的泥抱住。根悄悄长开,吸著说不出名字的东西。有一天,光从土里冒出来,不是花苞也不是果实。看著的人想找那只种光的手,可手上的纹路早就被风吹没了。
坑洞的深处,有一双布满皱纹的手,payi的手。她不问星星是否会发光,也不问土壤是否肥沃,只是默默将一粒粒细小的种子埋进潮湿的泥土中。那不是普通的种子,而是从她的记忆摘下的光亮碎片。她低著头,手指轻轻抚平土面,对那些种子说:不必急著破土,不必急著开花,光会替你们找到路。那些种子静静地躺在那里,听著「pung pung pung」的声响。
风吹过,雨落下,月光静静躺在土面上。种子不动声色,却在暗中伸展根须,汲取养分。它们不急于向世人展示自己的存在,因为payi从未要求它们证明什么。她只是种下,然后离开,将结果交给未知的未来。有一天,当织梦者走进坑洞的这片土地,他看见星光从土中绽放,温暖而柔和,照亮了路。
pung pung pung 的声音敲著空气,月亮下的海面泛起一圈圈波纹,梦就藏在下面,不跑也不散。
月球悬在天上的一角,静默俯视著织梦者的身影。它的宁静海并不喧闹,却散发出温暖的光芒,像一张无形的网,轻轻覆盖在世界的边缘。织梦者站在那光芒下,手持一根细线,线的尽头没有钩,也没有饵,只有一点微弱的光点,随风飘荡。他不急于撒网,也不强求梦的到来,只是缓慢地走著。
梦并非鱼,它不会主动游向网中,也不会因诱惑而靠近。它藏在宁静海的波纹里,藏在月光的褶边中,只有当织梦者放下急切,放下掌控,它才会悄然浮现。他曾想过用力拉扯,想过奔跑著追逐,但每当他加速,梦便如影子般远去,留他在黑暗中喘息。后来,他学会了藏匿,学会了让线随风而动,让步伐随光而行。他成为钓梦者,不是因为他捕获了梦,而是因为梦只在静处现身,只在缓慢中靠近。
月光是他唯一的指引,宁静是他唯一的工具。当他终于看见梦在线头闪烁,他没有惊喜地大喊,而是轻轻一笑。声响「pung pung pung」在无形的线上刻下痕迹。经线的影子拉得细长,捻出记忆与遗憾;纬线横亘其间,呼吸带来希望与不安。它们缓慢地推移,如月光在宁静海上扩散,一圈圈,一层层,直到触及未知的岸边。那岸并不真实,它是梦的边缘,是织梦者心中的未知。
这交织并不完美,线有时断裂,有时纠结,但声响从未停下,因为织布的意义不在于无暇,而在于持续。每一个节奏,每一个交错,都是一点微光,聚在一起,便能点亮黑暗。织梦者看著这块布,听著它的声音,知道它不属于他,也不属于任何人。它是生命的隐喻,走向彼端,他并未丢下这块布,而是将它披在肩上,因为它是他的一部分,是他与世界的对话。
光从交织中诞生,不因急促而明亮,也不因缓慢而黯淡。它只是存在,如月球的宁静海,静静地扩散,直到触及每一双愿意凝视的眼睛。
作者按:ubung为太鲁阁族语「织布箱」;payi为「阿妈」;pung为织布时发出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