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井慧生於日本,卻揚名歐美。她用「光」當作一生作品的主題,分別以Part 1,Part 2,……爲她的舞作命名,把「走路」如此簡單的動作語彙發揮的淋漓盡致,以「石頭」建構出原始、動人、尋常卻又前衛的舞台景觀。在她的舞作中,我們可以深刻體會到她面對生命時的樂觀和勇敢。
我在美國讀書的三年中,曾師事美國當代的幾個舞蹈大師,如Anna So-kolow、Bella Lewitzky、Dan Wag-oner、David Gordon、Meredith Monk、Janis Brenner及此次要談論的武井慧(Kei Takei)。在與這些擁有自己風格的大師工作時,我有許多深刻的領受,不同於過去局限於書籍或錄影帶的吸收瞭解,除了能親自看大師在舞台上演出,在課堂中接受他們的訓練,還能有機會和大師「對談」,從各種角度去看他(她)們如何生活,如何思考,這些都是十分珍貴的經驗。
我剛到美國時,武井慧正好在我就讀的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擔任客席藝術家,我和她因而有約莫半年的相處,對她的生活態度及創作觀十分激賞。
日本文化的背景
武井慧,生於日本東京,在充滿日本傳統歌舞的環境中長大,並隨父親畫畫,母親種菜。之後,和日本舞蹈名師Kengi Hinoki學習舞蹈創作,對她有極深刻的啓發。
Anna Sokolow到日本去敎舞的時候幫她申請了傅爾布萊特獎學金,她於一九六七年到美國,在紐約茱莉亞學院就讀,也曾在瑪莎.葛蘭姆、模斯.康寧漢、艾文.尼可萊斯和美國芭蕾舞團等地學舞。可是她強烈地感覺自己的舞蹈和大師們的風格非常不同,一九七一年,在她和Ann Halprin工作了三個月後,就不願再接受固定風格的舞蹈訓練了,而寧願從街上的人事或她的朋友身上學習活生生的生命動力。
她的舞團叫做「移動的土地」(Mov-ing Earth),舞的名字都叫〈光〉Light,第一支舞就叫〈光之一〉Light, Part 1,第二支舞就叫Part 2,從一九六九年到—九九一年,她一共做了三十個部分,每一個作品未必有絕對的連續性,大致而言,一至九部分就可成爲一個大段落,而十至十三部分,就是著名的〈石頭地〉Stone Field 。
一九九〇年,我是UCLA舞團的十名舞者之一,舞團計畫到芬蘭演出,在面臨美國經濟不景氣及敎育、文化經費不斷削減的當時,這的確是個難得的機會,更聽說武井慧此次將排練又叫〈朝聖之旅〉Pilgrimage的〈光之二十三〉Light, Part 23,並且只用二男一女的舞者,全系師生莫不猜測著誰是那名女舞者。但,自從武井慧出現在校園後,並未曾有甄選舞者的公吿和動靜,只見她不時地出現在課堂中、走廊上,甚至在用餐和休息的時候,她似乎在靜靜地觀察這群她不熟悉的人。兩、三個星期過去了,系主任突然找我去,說武井慧要我跳她的舞,當我的名字被公布在佈吿欄上時,有人恭賀祝福,有人也不以爲然地耳語,而我面對這樣的機會,當然只有不管別人的看法,全力以赴了。
〈光之二十三〉曾由荷蘭舞蹈團在台北國家劇院公演,記得當時是十男十女的編制。這支舞的人數可多可少,但要用如此少的舞者跳出其精神,是個相當的挑戰。
在〈朝聖之旅〉中,我們身穿布衣、光脚、背著包袱、手拿竹杖,從頭到尾都彎著背,十分困難且相互扶持地往朝聖地奮進。情境大概是個大風雪的黎明前,武井慧要我們用想像力來揣摩。第一天,我們練習在風雪中逆行,每走一步就深陷一寸。三人用呼吸來凝聚共同前進的脚步,直到我們的呼吸脈息一致。我雖爲三人中唯一的女性,但不表示我就是弱者,要依賴男生,反而在多次被狂風擊倒時,第一個站起來的就是這個女生,在這一點,我看到了武井慧的精神。
肢體就是她的語言
不難發現武井慧非常不擅言談與交際,但卻總是充滿誠心,當然這和她日本腔調的英文也有關係,從書上的訪談錄可知道她曾因爲學習英文的挫敗感而孤立了自己,但也因爲語言的障礙,她更能用「感覺」去和別人溝通。
雖然我們在美國的演出很成功,但因著波斯灣戰爭爆發的反戰熱潮及國外反美的報復恐佈氣氛,使美國人不敢踏出美國本土一步,藝術活動也都暫吿停止,瑪莎.葛蘭姆及保羅.泰勒的歐洲行全部取消,我們也內部投票沒有成行。
雖然遺憾未能去芬蘭演出,我卻親身經驗了美國反戰的熱潮。除了示威的群衆不斷地演說,課堂中還有同學因爲親朋遠赴沙場而陣亡,哭聲及討論聲總是不斷,大家根本無法專心上課。在武井慧的編舞課上,她讓全班抱住哭泣的同學,許久許久,感覺傳達到每一個人的體內,我們開始了一場無聲卻更激烈的時事討論。我們的肢體時而憤怒,時而悲哀,彼此攻擊,又彼此保護、安慰,從頭到尾沒有對話,我們卻深深記得那天的感覺。她,武井慧,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肢體就是她的語言。
一九九一年,她開始用《二十四小時之光》24 Hours of Light來串連她一生的作品,顧名思義,這眞的是一支長達二十四小時的作品,這也是舞蹈史上的創舉,對觀衆而言,也許這只是支很長的作品,但對武井慧而言,這卻是她一輩子生命與創作的結晶。
在UCLA的演出,呈現的是《十四小時之光》,做爲在一九九一年六月一日《二十四小時之光》世界首演的暖身。此舞在傍晚五點三十分的時候開始,淸晨七點三十分時才結束,也就是從天亮跳到天黑,再由天黑跳到天亮。
開始的部份在戶外的草地上進行,因爲正値下課,學生便在舞者之間走動,那天風好強,夕陽好紅,我們用慢動作向室內劇場移動時,幾乎是被風吹著走的。
八點半到十點,由武井慧自己演出,只見她屈膝,用快速的碎步環繞上百件的白色長袖內衣,在日本和尙誦經的音樂聲下,把衣服一件一件的綁在身上,誦經聲一次又一次的重複,她的動作也是如此,最後因爲已绑上了無數件的衣服而無法動彈,由人扛離舞台……。
石頭也是舞團的成員
接下來是〈光之十〉,也就是著名的〈石頭地〉,武井慧手拿兩個石頭,不斷的有人從各方向,朝她的脚邊扔擲小石頭,她憤怒的敲擊手中石頭,企圖嚇阻四方的攻擊者,有時,她的石頭會意外掉落,所有的動作也因此而靜止。然後她重新開始尋找「她的石頭」,找到後,攻擊行動重新開始,直到小石頭佈滿舞台爲止。
這是一九七五年的作品,也就是她到美國後的第八年,作品顯示了她在紐約生活的困頓。
〈光之十二〉是個群舞,除了武井慧在中間固守城堡,五男五女也各自用石頭自築疆界,人人自危外大家還試圖去破壞別人的城堡,直到互敲石塊的打起石頭仗來。武井慧愛石頭是受她父親的影響,她記得小時候看父親互敲石頭產生火花來做佛敎宗敎儀式的祈禱,對石頭互擊的聲音印象深刻,並說這石頭「感動」了她。
有一天,她走在路上發現了一塊拳頭大的石頭和她互通信息,於是她便問那石頭:「你想跟著我,或是留在原地?」她似乎聽到了那顆石頭的回應,於是這塊石頭就一直陪她演出到今天。在〈石頭地〉中每一個舞者也有在路上或山上撿來的「自己的石頭」,石頭們也都是舞團的成員。
接下來是〈菜園〉Vegetalble Field,也就是〈光之十六〉,舞者將一堆蘿蔔排列在舞台上,這段舞可能是和武井慧小時候與母親一起種菜的經驗有關吧!
至於最新的作品〈光之三十〉由她的丈夫Laz Brezer演出,舞者雙手交叉並放於緊綁兩袖的衣服內,閉著眼,如著魔般地蠕動著身體,那時已是深夜,沒有什麼過客,我覺得他有如蛆一般在紐約那個人蛇混雜的大都會中掙扎。半夜十二點的時候,營火升了起來,那是個月圓的日子,月下日本音樂家Yukio Tsuji的手中響起鼓聲,叫做〈月圓之樂〉Full Moon Music。一點的時候,在室內,武井慧讓觀衆活動一下,帶大家做一二三木頭人的遊戲和一些即興舞蹈,舞團團員和觀衆十分快樂地舞在一起。
三點到四點的時候,觀衆被帶到約三百公尺外的草地上,用一個小時慢慢地爬回到劇場,風大而冷,月光照在被狂風吹得沙沙作響的樹上,在大部分的人們已沈睡的夜裡,我卻和週遭自然界一樣淸醒,觸覺、視覺、聽覺、嗅覺都特別敏銳,雖然一小段路走了一小時,我卻不覺得無聊。
回到劇場,體貼的演出單位,爲觀衆準備了熱的味噌湯和日本壽司,這時有人也體力不支倒臥在角落裡,舞者卻仍然繼續表演著。
這時,我終於看到了〈光之一〉,這是武井慧在一九六九年的作品,是個十分簡單卻動人的舞蹈。三位舞者,原地忙碌卻又安靜的左右變換方向,如同有磁力互斥一般,從未同時面對相同的方向,而武井慧遠遠地在角落移動,像是在遙控著她們。在這支舞中,武井慧限制她自己只用「走路」這個簡單的元素。在她後來的作品中,動作也都不多,而「走」仍是最主要的動作,她可以說是一個把「走路」發展運用得淋漓盡致的大師。
光引出了男女、生命、舞蹈
五點時,舞者們默默就位,男、女舞者們各自在十字交叉路的兩端,有如皇帝與皇后般雍容緩慢前進,天色由黑變灰,當男女在交叉路口擦肩而過之時,驀然發現天亮了,那是「光」,那是「生命之光」,男女的交集,沒有激情,沒有任何音樂,就這麼簡單!兩性在遙遠的對角,如磁力般的互相吸引,引出了生命的源頭。我看著天邊的光,這是一天的開始,也是生命的源頭,我感動的不能自己,對舞蹈幾乎有了新的認識。
淸晨六點四十五分到七點三十分,舞者和觀衆圍成一個圓圈,唱起一些不知名的歌,沒人知道那該是什麼曲調,卻隨時可以附加上去,手搭在別人的背上,享受著那種震撼,一種活著的感覺。
演出結束了,完全沒有鮮花和親朋好友的祝賀、拍照,大家在握熱彼此渡過冷夜的手,靜靜地離開,那種樸素的感覺,我到現在都還記得。
文字|劉淑英 國立藝術學院兼任講師,流浪舞者工作群編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