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 表演藝術雜誌

台南人劇團的《愛情生活》從首演至今，已經巡演多次，其以男色經濟打造出來的立基市場（niche market）長銷劇路線，除了突圍藝文觀眾同溫層，讓大量男同志族群走進劇場之外，也讓喜愛BL的腐女族群走進劇場。近來劇場圈的定目長銷劇風潮，大致上多半處理都會愛情或是婚姻主題，情情愛愛加上當代人孤單寂寞、真情難覓的議題，演員外型吸睛，舞台炫目好看，加上夠說服力的演技，大致上都能吸引一定數量的觀眾，比如橫向移植的音樂劇《LPC》，或是改編自流行IP小說的《婚內失戀》都創造出亮眼的票房，以及一再演出的風潮。

台南人劇團這幾年深耕男同志市場，也算是開創出了某種男同志都會觀劇風潮，而《愛情生活》則是其中的代表作。

乍看之下，《愛情生活》賣的是在男同志族群無往不利的男色經濟。舞台以酒吧夜店風打造，橘黃霓虹燈大大閃爍著「WORK OUT」兩個大字，呼應著男同志群體對於上健身房打造肌肉身材的日常現象，白磁磚搭成的方框底下閃爍著幽幽藍光，是夜店常見的燈光設計，框裡鋪滿著沙，中間是一個白色雙人浴缸；邊框上滿擺滿了象徵都會男同生活的時尚品味，純白色的瓶瓶罐罐可以是Muji的沐浴用品，也可以是Le Labo昂貴的東京限定城市香水款；拖鞋與內褲的品牌一方面標記著男朋友的品味與身分，一方面也是三角關係的戰場；更重要的是散落各處的啞鈴與拳擊手套，那是男子氣概的必備物件，也是整個舞台，男性氣質擂台賽的象徵所指，WORK OUT除了健身運動之外，作為英文片語也有解決、把關係處理好的動詞作用，在整個演出過程，兩個字除了指涉健身，也大聲地吶喊著，男同志愛情關係到底能不能成功，邁向婚姻修成正果的提問。

在這個布滿雄性賀爾蒙氣味的夜店式沙坑上，第一位演員謝孟庭（飾演狗）登場，他脫掉浴袍，只剩性感三角內褲，露出健壯的身材，噴起香水，進入浴缸。接著第二位演員杜瑋哲（飾演貓）登場，他也是只剩下性感三角褲，但身材與謝孟庭比較起來，精瘦許多，兩人身型的差異指涉著兩個人在男同關係裡扮演的強弱腳色。壯碩的謝孟庭是一號哥，如同男女關係的中的渣男，他雖然已經有了男朋友，但約炮不斷，常常帶零號弟弟回到自己租賃的時尚公寓一夜春宵；而較為清瘦的杜瑋哲則是約炮暈船的零號弟，如同男女關係裡的單純女孩，從台南鄉下出發尋找真愛的他，北漂在各大同志酒吧，在燈火酒綠的歡樂場裡流浪尋找真愛，屈伸求愛把自己變得很渺小，只希望能在「狗」的世界裡找到一點點自己的容身之所，他從細心地不讓「男朋友」發現自己的足跡，到開始心機使然偷渡自己的物品到「狗」的住所，從沒有存在感的角落生物，慢慢長成了一個被忌妒餵養的癡情花，「狗」與「貓」的偷情，是熟悉得不得了的「烈火情人」不倫戀套路，只是從男女變成了男同，加上了同婚通過的里程碑式事件，《愛情生活》從一對刻板典型的男同炮友不倫戀情故事出發，叩問同志婚姻對於男同情感歸屬與慾望模式的解放或是再壓迫議題，在「婚姻平權」與「多元成家」的爭辯尚未落幕的今天，從感官的活色生香層面，加碼讓觀眾反思現代人孤獨寂寞與情慾自主的永恆矛盾議題。

然而仔細再看一遍，《愛情生活》的種種藝術手法一再讓人想起上世紀末一部經典的末世想像電影――《鬥陣俱樂部》。男人間鬥獸般的社會關係隱含著某種永遠無法「平權」的主奴愛慾；精緻排好排滿的時尚生活物件不過是過量生產資本主義社會下連自我也被消費的異化之物；而真愛的追求最後不過證成了被消費慾望裹挾的幻覺，如同劇末「貓」所渴望的種種異國旅遊，其荒謬的真情見證可能都沒有金寶山骨灰塔的海枯石爛一樣永恆。在通俗劇外表下的《愛情生活》藏了很多編導對當代生活的批判，從愛情與慾望出發，最後可能直指的是我們早已被種種消費符號與慾望敘事所異化的存在事實。

而兩個演員出入在角色與說書人之間的表演風格，也頗有向《鬥陣俱樂部》致敬的意味，生活可以被異化，但藝術需要讓人疏離，當劇末兩個演員跳出角色，具體而微地打開第四面牆，希望和觀眾溝通之時，《愛情生活》也打開了劇場，讓它成為一個論壇空間，讓觀眾反思自己的生活與愛情，在思考劇中人物的對錯問題之時，反身自問自己的空虛與寂寞。

但《愛情生活》從第一次寫成至今也過了17年了，整個故事與提問看起來的確有一種年代感，那是上世紀末當我們的生活正要加速邁向虛實不分、縱慾與虛無全面降臨之前，對於古典永恆愛情的最後回眸一瞥。浴缸與沙坑布置出了清潔與骯髒的二元對立，演員出入其間，也在自己的愛情生活裡往復於純潔的愛情與混亂的縱慾之間，靈與肉的二元拔河，那是多麼古典的道德兩難命題啊！

在如今的當代，或許早已貓狗不分，縱慾的與求愛的，空虛的與滿足的，焦慮的與自身完滿的，可能都在分分鐘流變輪轉的社群媒體世界裡一再洗牌，重新排列組合，真愛的追求幻化成無盡延異與變形的種種慾望符號，與17年前的彼時相比，只有持續加速而一去不複返。《愛情生活》對於真愛的追求，有彼時的流連忘返，那重重的回眸一瞥是「貓」「狗」壹零角色在浴缸裡翻轉高潮的戲碼，當貓進入狗的肉身，杜瑋哲重重拍打浴缸，缸裡的水噴湧而出，狗說他的靈魂深處被碰觸到了，而觀眾也瞥見了告別愛情之前最後的黑洞。黑洞之後，兩人划著的小船去向何方？誰強誰弱，誰控制了靈魂，誰又控制了肉體？幻化成了當代愛情生活裡無法休止的種種慾望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