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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娜:「…現在又是一隻海鷗,大概也是個象徵…」(莫斯科藝術劇院 提供)
特別企畫 Feature 特別企畫/現代戲劇磐石/名劇I

兩幀畫像講《海鷗》的故事

《海鷗》係俄國文學巨匠安東.契訶夫的第一個戲劇作品。本文作者藉劇中的「兩隻海鷗」──特里波列夫和妮娜,爲讀者勾勒出整齣戲人物錯綜的情感交織,進而顯現全劇的主題象徵──海鷗──的深刻意境。

《海鷗》係俄國文學巨匠安東.契訶夫的第一個戲劇作品。本文作者藉劇中的「兩隻海鷗」──特里波列夫和妮娜,爲讀者勾勒出整齣戲人物錯綜的情感交織,進而顯現全劇的主題象徵──海鷗──的深刻意境。

海鷗一:特里波列夫

特里波列夫是名二十五歲的無業靑年。他中斷了大學學業,暫住在舅舅索林家裡。

特里波列夫的母親阿爾卡基娜是當紅的舞台名伶。四十二歲的她駐顏有術,風華依然,常自誇還能巧扮十五歲小姑娘的俏模樣。阿爾卡基娜這年夏天,依照慣例,來到大哥索林的鄕下莊園避暑。隨行的還有她現任的情人特里果林,一位小她幾歲,頗負盛名的小說家。

特里波列夫癡心戀慕他的母親。敏感多慮的他卻常因自己一事無成、一文莫名而自慚形穢。他懷疑母親是否眞心愛他,更心心念念要向母親證明自己的才份,要贏得母親的肯定。特里波列夫對母親的愛是糾纏複雜的。他對自己的價値一無信心。母親的接納成爲他自我肯定最大的依憑。正因爲母親對他的意義超乎尋常,他和母親相處的時候,也就特別脆弱易感,患得患失。不幸的是,他所翹首仰望的母親偏偏是個自我中心十足的女人;她只顧陶醉在自己明星的光彩中,鮮少體念兒子黯淡的心情。

羞澀的處女作

開啓第一幕這一個夏天的夜晚,特里波列夫顯得格外亢奮。因爲,這天晚上,他新近創作的劇本就要搬上舞台,莊上的諸親好友都會前來捧場──最重要的是,母親和她的作家男友特里果林也在觀衆之列。母親和特里果林都算藝文圈卓然有成之士,特里波列夫當然希望這場表演能夠獲得他們的好評──這樣,自己的文才也算得到了大家的認定。不過,同時,他也明白,這種期待註定要落空的,因爲,他這齣創新實驗劇整體的設計根本就是以推翻當前劇壇信守的一套傳統成規爲出發點。母親和特里果林旣是藝術界保守勢力的代表,對於這齣向他們權威挑戰的新戲,自然不可能有什麼好感。然而,正如他對母愛的尋索往往是旣絕望、旣苦澀、而又熱切難禁的,對於這場處女作的展演,他也有著同樣矛盾的盼望。

索林的莊園臨著一泓湖水。這場戲中戲就選在湖濱搭起的一個露天舞台上演出。這個簡單的舞台上空無一物,特里波列夫卻別出心裁地把舞台背後連天的湖水、初昇的月亭編入劇中,使得周遭的景緻成爲天然的佈景。

幕啓之際,特里波列夫在開場白裡召喚湖上的夜仙引領觀衆入夢,在夢中一睹悠悠二十萬年之後的景象。特里波列夫曾經倡言作家應該抒寫的是幻想、是夢境,而不是寫實的眞人眞事。這齣戲所呈現出來的便是一個帶著神話色彩的夢幻之境。二十萬年以後,夢物滅絕,大地沉寂,只見一輪孤月映照著宇宙荒墟。這裡,存在著一個物質世界的主宰,魔鬼,他矢志阻止生命的復甦。然而,累世的生靈還是匯結成就一個靈魂的集合體。這奇特的靈物,浮懸在生死之間,以一個白衣少女的形貌現身,幽幽嗟歎著自己孤寒的處境。「我好比囚禁在一個乾枯的深井當中,不知身在何方,只覺得前程茫茫……」然而,幾番唏噓之後,這獨語的靈魂忽而發出悲憤的誓詞:「儘管如此,在這場我與魔鬼頑強、慘烈的爭鬥當中,我註定終要戰勝!彼時,『精神』與『物質』將融合爲一,同臻光華和諧之境……」這彷彿信心十足的誇言卻很快又洩了氣:「只是,我的成功還需要漫長的等待──等過漫漫的千年,等到星月與地球化作塵泥……在那以前,我的眼前只有無邊的恐懼、恐懼……」

一場祭出自身心靈影像的儀式

橫斜舞台後方的這泓湖水在劇中多次被形容爲具有特殊的魔力。特里波列夫借助湖畔月夜的鍾靈之氣來營造演出的聯想。同時,針對它「博取肯定/提出挑戰」的雙重目標而言,這場表演「講究實際效力」的用意也與儀式差可比擬。或許,可以說,透過戲劇的框架,特里波列夫進行的正是一場祭出自己心靈影像的儀式。洪荒渾沌之間,台上顯現出一個受困枯井的靈魂,它代表的是尙未解放的生命力量、猶未成形的創造因子。爲了給自己壯膽,它有時也虛張聲勢地賭咒一番,可是,更多的時候,它聲聲哀訴的不外是自己的孤絕與空茫。

這場儀式原本背負著沉重的意義;它主要訴求的對象,阿爾卡基娜,卻用一種漫不在乎的戲謔態度使得整個場面愈來愈像鬧劇。神經纖細的作者難耐一絲訕笑,戲未演完,便高呼「落幕」,拂袖而去。特里波列夫這種不待旁人來批評,使自暴自棄地判定自己失敗的作風將在整齣戲裡一再出現。這提早落幕的一齣戲也爲他爾後潦草結束的一生埋下伏筆。

海鷗二:妮娜

在特里波列夫的新戲裡獨挑大樑的白衣少女妮娜,可以說是契訶夫主要劇作當中最接近典範的一名女角。妮娜出身富家,住在隔湖的鄰莊,她的母親早逝,父親和繼母不但侵佔了她的財產,並且對她管束嚴苛,妮娜熱愛藝術,尤其嚮往舞台生涯。她和年齡相仿,志趣相近的特里波列夫成爲一對靑年愛侶本來像是自然的發展。然而,妮娜並不眞的欣賞特里波列夫那套抽象晦澀的藝術觀,反而一心崇拜特里波列夫視爲大敵的特里果林。這種崇拜當中含有很多天眞幻想的成份。頂著盛名的光環,特里果林的一言一笑都散發出奇妙的魅力。不知不覺中,特里果林不但纂奪了特里波列夫至愛的母親,也纂奪了他鍾情的女友。

特里波列夫的劇本演出失敗使他失意萬分,終日放舟湖上,離群索居。這天,妮娜在湖邊巧遇多日不見的特里波列夫;特里波列夫神色陰沉,手提一隻剛被射死的海鷗,無言地擱在她的跟前。妮娜不悅地詰問:「這是幹什麼?」特里波列夫語帶威脅地答道:「不久,我也要這麼開鎗射死自己。」

接著,特里波列夫痛責妮娜在表演失敗之後變了心;「妳那冰冷的態度是那樣可怕、不可思議,我好像一覺醒來,發現湖水乾涸,陷落地心…」他的控訴未了,忽然看見「情敵」特里果林迎面而來。心理極端不平衡的他,抛下幾句譏諷,便匆匆走避。

至此,妮娜終於獲得了與思慕的人兒獨處的機會。特里果林對妮娜的興趣原來儘止於職業性的好奇。據他說,他很少接觸妮娜年紀的女孩,所以老寫不好少女的角色;他和妮娜談話,起先爲的是蒐集材料。然而,少女純情的讚美自有一種簡單動人的力量;漸漸地,即使是已經慣受榮寵的特里果林也不由心蕩神馳。他對妮娜作了一番坦誠的吿白:作家的生活並不像她想像的那樣愉悅自得;「寫作強迫症」盡夜糾纏著地,驅使他不斷地囓噬別人的經驗,採集各種的資料、消耗自己生命的精華,一直寫個沒完。說著,妮娜身邊的海鷗屍體映入眼簾,特里果林又習慣性地埋首筆記。妮娜問他寫些什麼。特里果林答道:「喔,只是記點筆記。我想到了一個題材。…一個小故事的題材。有個像妳這樣的少女,一輩子住在湖邊,她同海鷗一樣愛著湖水,同海鷗一樣自由自在。一個男人偶爾經過,看到了她,只是出於無聊,殺死了她。」

「生活是多麼粗糙的一回事啊!」

在這段話裡,特里果林無意之間纂奪了特里波列夫對自己未來命運的預言,一改它而對妮娜未來命運的預言,因爲,在戲劇後來的發展裡,妮娜鼓起勇氣,離家出走,到莫斯科去追求她的表演事業;在那裡,她成了特里果林的情人,生了他的孩子,又讓他抛棄了。她的演藝生涯際遇坎坷,孩子也不幸夭折了。難忘舊情的特里波列夫一直注意她的下落,還常跟到各個鄕下戲院去看她的表演。據說,妮娜的演出吃力、僵硬,難得有幾處可取的片斷。看在生性悲觀的特里波列夫眼裡,妮娜的個人生活與事業發展都是徹底的失敗。至此,特里果林的譏言似乎一語成眞──妮娜已然成爲海鷗一樣無辜的受害者。

出走兩年之後,妮娜回到了湖畔的家鄕。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特里波列夫終於找到了一直與他避不見面的妮娜。這時,特里波列夫雖然已經發表了幾篇作品,小有文名,他的內心依然滿佈空虛的陰影。妮娜與他相對默然,感慨萬千。「呵,現在你是個作家、我是個演員了…」回首少年的夢想,又像已經接近,又像更加渺茫,不覺悲欣交集。妮娜嘆息著:「你我都給捲進現實的漩渦裡了…生活是多麼粗糙的一回事啊。」

特里波列夫這時聲聲懇求妮娜留下,爲他的生命添注溫暖。「我像住在地窖裡一樣冰冷。我的作品也全是枯槁、僵硬、晦暗的。」滿面風霜的妮娜卻是去意堅決。她承認一度曾經因爲特里果林的嘲笑,失落了舞台的夢想。撐持著薄弱的信心出場表演,那份淒惶與狼狽,眞是不堪回首。「可是,現在不同了,」妮娜說,「我現在是個眞正的演員,我能享受表演、用熱情表演。站在台上的喜悅使我心醉,我感覺自己光彩煥發。」她執意回返她僕僕於道,下鄕巡演的日子。

妮娜的蛻變顯然備極艱辛;縱使她自稱已經穿過幽谷,不再迷失,言談之間還是不乏掙扎的痕跡,她不隱瞞自己的疲憊焦渴,也不諱言羨慕別人擁有遮風蔽雨的家。悲慘的回憶使她精神恍惚;話到傷心,情緒低迷之際,她幾番喃喃:「我是一隻海鷗…」但,每次話一出口,她都會打個寒戰一樣地猛醒過來,定定地糾正自己:「不,不是的!」似乎,她意識到自己不該繼續扮演悲情的受害者;海鷗這個角色是她要求自己極力擺脫的。

堅持理想,毋須畏懼傷害

契訶夫之所以在這段戲裡安排妮娜三次以海鷗自喩,接著三次否定這個聯想,目的在凸顯妮娜追求重生的內心掙扎。正因爲妮娜不是鋼鐵意志的樣板女英雄,她在風雨飄搖中的一份堅持才顯得格外可貴。而,在妮娜臨別前最後一段話裡,她的成長與韌性是明確無疑的。她吿訴特里波列夫,返鄕這幾日來,她獨步昔日湖邊,感覺到自己受創的靈魂一天天強健起來,心中浮現一種明晰的體認,那就是,「在我們的工作歷程中──無分是表演或寫作,最可貴的不是獲得聲名、榮耀、不是我少時夢想的那些東西,而是獲得一種忍耐的智慧,學會背起生命的十字架,一直保持著信心。」接著妮娜肯定地說:「我有信心;懷抱著信心,一切創痛都不再那樣傷人了。想到我的理想,我便不再害怕生活。」這一番話,簡單懇切,卻蘊含著血淚淬鍊的勇氣。

特里波列夫聞言動容,然而,回顧自己的迷惘,此刻更覺落寞難當。他黯黯地說:「妳已經找到妳的道路,妳知道妳的方向,而我卻依舊浮懸在夢影與意象的迷團之中,全不知這些玩意到底對誰有用,我沒有信心,也不知道我的目標何在。」

妮娜離去後,特里波列夫撕毀了全部的手稿,走出屋外,在黑暗中舉槍自戕。愛情的失落未必是他自殺的主因──下場前,他最後一念在乎的是他的母親。母親飄忽不定的愛曾經在他自我的掙扎之中投下搖曳的魅影。自此,他始終也沒能掙脫一種遭受迫害、怨天尤人的夢魘。劇終,面對濛昧未明的自我,他認同的竟是妮娜已經摒棄的海鷗角色,在迷亂中演出又一次無端的犧牲。

 

文字|謝君白 台大外文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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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東.契訶夫Anton Chekhov1860-1904

俄國短篇小說家、劇作家。年輕時以撰寫嘲諷小說起家。1884年,他獲得醫學學位並開始行醫。1883年至1886年間,他爲Oskolki雜誌撰寫超過三百篇的短篇小說,奠定「歐洲短篇小說之王」的不朽地位。

一八九六年,契訶夫的《海鷗》於聖彼德堡的亞歷山卓斯基首演,得到的卻只是演員的蔑視和觀衆的噓聲。然而由於莫斯科藝術劇院的成立,一八九八年的《海鷗》演出得到空前的成功,契訶夫也名列現代戲劇巨匠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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