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腮鬍、衣著隨意,手裡總抱把吉他是陳明章予人的第一印象,而其作品中所流露的淸新、富含土地馨香的曲風在當今商業掛帥的樂壇顯得十分特出。陳明章的創作範圍極廣,從流行歌、電影、廣吿配樂到戲劇、舞蹈配樂無所不包,甚至在舞蹈中客串演出、過起戲癮。
爬上四、五樓的樓梯間,斑剝的水泥牆上散貼著印有「陳明章」字樣的海報,循著吉他聲上樓,進入工作室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十多把立在架上的吉他,我繼續循著吉他的踪跡尋找陳明章的身影。
他正背對著我,專注地撥弄琴弦,一面還操作著一部小型音響。原來我誤打誤撞地闖入他試驗新作的過程,等待是最好的開始,於是我「聽」。
這裏是陳明章位於北投的音樂工作室。寒流稍歇的冬日午後對話,陳明章、吉他與我之間,不時形成「三角關係」,過程中吉他一直是陳明章極佳的「發言人」,而我也順勢扮演起「聽衆」的角色。
用五百元的吉他寫出電影《戀戀風塵》國際配樂獎作品
「彈《戀戀風塵》配樂的那把吉他已經報廢了;你聽,這個聲音是不是比較有現代感,是Mitsubishi Lancer『誕生』的廣吿配樂;這一把的聲音就比較古樸……」國中二年級就玩起吉他的陳明章,述說著他與二十六年的親密戰友,在這十年間富戲劇性的歷練。
約莫十年前,電影《戀戀風塵》的攝影師陳懷恩,在偶然的機緣下從一卷試聽帶中,聽到陳明章所作的兩首歌,隨後拿給導演侯孝賢聽,沒想到這正對侯孝賢的胃口,當下一拍即合。陳明章走訪片場幾回後,寫下《戀戀風塵》的配樂。
一九八七年,《戀戀風塵》出征法國參加南特影展,拿下了最佳配樂獎,這是國內電影第一次榮獲國際影展配樂獎,那年陳明章三十歲。「在二十八歲以前,我一直處於被退稿的狀態」,對於屢敗屢戰的陳明章而言,首次獲發表的作品即得獎,這份肯定開啓了他往後十年全新的音樂生涯。
兩年後,陳明章以工作室之名發表作品《抓狂歌》,掀起了台語歌謠新浪潮,他回憶當年在政治上剛好宣布解嚴,而他自己也在此時正式成爲音樂工作者。對於自己爲台語歌謠注入新的生命力,使得音樂作品充滿濃郁的本土色彩,陳明章深覺這股創作的原動力,得之於對生活的體會。
北投是陳明章土生土長的地方,「小時候這裏一年少說也有兩百場的野台戲在搬演,我就到處看,這影響我一輩子」,這段童年的野台經驗在他日後寫下從本土的音樂情感和文化出發的作品中,獲得了共鳴;陳明章吸取南、北管的唱腔和旋律,歌仔戲、布袋戲的唸白和調性,並充分運用傳統民謠的變奏和弦作爲創作素材,讓陳明章的作品,永遠散放出一股土地的馨香。
創作好比寫論文
把自己丟入生活中,尋找創作的靈感是陳明章的一貫創作理念,遭逢創作低潮時,陳明章的因應之道是走出工作室,旅行去,然而無論走多遠,祇要再回到原點北投,又自然會湧出豐沛的創作力,一頭栽進工作室,幾個月後,將腦海中的音符,鋪排成一首首動人心弦的作品。陳明章翻閱著檔案夾中自己所做的音樂筆記,這是孕育創作的最佳溫牀。
正如陳明章時時回歸原點,在音樂路上,十年來他一直有所堅持。如果當初沒有機會爲《戀戀風塵》寫配樂,陳明章自認一樣不會棄守自我的風格,「我不願意對不起自己,從一開始就有讓作品流傳下去、堅持的打算,好的音樂就會留下來,我的東西別人學不來」。
然而如何維持保有這股動力?「的確很辛苦,」光說不練是行不通的,「要讓自己對周遭的人、事、物保持敏感度,不斷地保持進步,不滿意的作品絕不發表」。陳明章認爲自己每發表一部作品,就像交一篇論文,而且以陳達、江文也的作品爲典範。
對於自己的音樂生涯,陳明章是步步爲營,在不同的創作階段時,都針對不同的題材做硏究。繼《抓狂歌》之後,一九九〇年發表首張個人專輯《下午的一齣戲》,時隔五年,才又推出第二張個人專輯《阮嘸是一個無感情的人》,他透露自己一年只有五到六首歌曲的創作量,不會逼自己寫,總是順其自然,「題材具挑戰性,夠吸引人,才有趣」,陳明章常以此自許。
除卻純粹個人的心情寫照的創作,陳明章自承電影、廣吿、紀錄片、舞台劇及舞作的配樂空間,亦有其迷人之處。他深覺配樂最過癮之處,在於如何揣摩別人的心情,跳脫出自我創作的框架,能發揮的空間更大。
十年來,陳明章與導演侯孝賢的合作,成爲國內電影界的強力搭檔。或許是兩人的詮釋美學太相近了,未曾受過正統音樂訓練的陳明章,僅靠直覺與侯孝賢互通聲息,一反學院派的特定模式,而以「非主流派的創作風格」,成功地另闢蹊徑。陳明章認爲這一方面是機遇使然,一方面則必須肯學習、用心,「音樂無所不在,就看有心人了」。
絕不重複的寫作堅持
無論是舞台劇《戲螞蟻》、舞作《北管驚奇》、《看海的日子》的配樂,「義美」、「郭元益」、「Mitsubishi Lancer」等具民俗色彩的廣吿配樂,以及繼《戀戀風塵》後,一九九三年再度爲侯孝賢的電影《戲夢人生》製作配樂,—九九五年應邀爲日本導演是枝裕和的作品《幻之光》譜寫配樂。《幻之光》並入圍威尼斯影展及榮獲芝加哥影展最佳影片獎,面對這麼多得獎殊榮,陳明章強調能掌握作品所要傳達的精神可能是深受靑睞的主因,但對於每次創作內容堅持絕不重複。
就因爲絕不重複,陳明章一向不聽自己過去的作品,並一度靠酗酒試圖忘記過去的作品,但是再怎麼鐵打的身體,也經不起這樣的折磨,陳明章終於病倒了。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後,他戒煙戒酒,並在家人的鼓勵下,重新以親情和大自然治癒了自己的傷口,現在的陳明章選擇隨著時間的流逝來遺忘。
從崛起於國際影展最佳配樂獎,到身爲新台語歌運動的重要代表人物,展開校園走唱生涯,以至去年熱鬧登場的露天演唱會,已經縱橫台前幕後的陳明章,現在最想全心投入於自己的創作。逃過一劫的他,帶著妻兒走訪全省各個小地方,點滴感受當地風土人情,也因而激發出更多的靈感,「我從生活中取材,爲這片土地留下紀錄,我在意的是自己是否受感動,這絕不是錢的問題」。陳明章堅持的創作需要有生命力的推動,否則寧願等待,時機成熟後再出發。
《戀戀風塵》和《下午的一齣戲》是陳明章三十歲前的代表作;製作《戲夢人生》電影配樂,引起國際的矚目;爲日本電影《幻之光》跨刀配樂,則是邁出國際化的腳步;而蘊釀五年的專輯《阮嘸是一個無感情的人》,又是他邁向四十歲的重量級作品,下一步呢?陳明章透露接下來的作品包括有陳明章尋訪台灣各角落,所編織而成的小城故事,以及他爲原住民抒發心聲的紀錄。
立足台灣、放眼國際、掌握未來的音樂發展趨勢,陳明章時時如此督促自己;而在歷經年少輕狂的歲月,結婚後心境轉爲沈穩內斂,目前的陳明章是在穩定中求發展,更能從心所欲的同時,他愛音樂始終如一,而且希望自己能一直寫到七、八十歲,「我要以作品做爲自己一生的寫照」。吉他仍不離身,陳明章更堅定了。
特約撰述|徐淑鈴
因戲結緣舞台
陳明章的舞台配樂
除了因緣際會一頭栽進電影配樂的世界外,陳明章與「舞台」的結緣,其實可追溯至童年的記憶。
「我眞的很愛看戲。」才四、五歲的陳明章,就跟著祖父跑遍三重、淡水、基隆、等地,哪裡有戲看,他們就會出現。就在《戀戀風塵》的配樂中,陳明章所散發出台灣本土音樂的傳統精神,吸引陳玉慧邀請他爲蘭陵劇坊舞台劇《戲螞蟻》作配樂,於是陳明章開始與舞台有了寫實而近距離的接觸。
從觀看排戲的過程中,陳明章感受到舞台散發的活力,以及與觀衆間產生的互動關係,「舞台劇的配樂必須時時扣緊劇情的起伏變化,電影配樂倒是比較有疏離感。舞台作品的原創性很高,創作配樂的過程往往會因著劇作、舞碼片斷、零碎而變化多端的創作方式,而跟著切割開來。」即使創作過程是如此富變化,完全不能預估,陳明章卻深爲過程中無法預期的挑戰性所吸引。
陳明章自認爲天生就是搞藝術的人,要不斷接受新事物的剌激,碰撞出靈感,再投入創作之中,這般歷程雖然極富冒險精神,而且相當辛苦,他還是願意繼續投注其中,從中挖掘出快樂的泉源,「創作是我的所思所想。」舞台作品富含的生命力與互動性,推動陳明章不斷向自我挑戰。
過去十年間,陳明章自認對譜作陶馥蘭舞作《看海的日子》配樂最爲滿意,「因爲我深受感動!」他認爲自己創作舞台作品配樂的原動力,在於是否觸動心弦,是否激發出興趣來,而他也相信慢工出細活。眼前「屛風表演班」即將推出有關台灣本土的年度劇作,正等著陳明章激盪出新作,値得大家拭目以待。
即使陳明章立基於台灣本土,他卻一直以放眼國際自許。囿限於國內的發展環境,陳明章認爲自己目前的創作仍只爲小衆所接受,「這關係到敎育的問題」陳明章觀察道。即使如此,陳明章從自我檢視著手,繼續努力朝留下好作品的目標邁進。他深覺表演藝術作品中,所透露眞切的社會訊息,一直是刺激他創作的源頭;而這些作品也因陳明章的畫龍點睛,更見精妙,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