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不企圖在鄕野、在自己身邊蓋起一間間「曲館」的話,我們這些「豬母」,以後恐怕連打拍子都會出問題
■西皮倚官,福路走入山
北管戲約在淸代乾、嘉年間傳到台灣,起初並無流派之分,據說到了道光年間,簡文登(一說林文登)在宜蘭敎授北管時,將學生分爲兩班,分別敎授不同風格的北管音樂,於是出現北管音樂的兩個流派──「西皮」派與「福路」派,並進而從兩派的戲曲對壘演變成長期的激烈械鬥。
兩派中的「福路」派使用的文場領奏樂器是「殼仔弦」,音色比較雄渾低沉,信奉的戲神是「西秦王爺」,一般相信其傳入的時間較早,所以又稱「舊路」,其子弟社團的名稱通常爲「社」(如羅東福蘭社、宜蘭總蘭社),也有少數以「郡」(如基隆靈義郡)命名。
「西皮」派使用的文場領奏樂器則是「吊規仔」(後來皆以京胡代替),音色較爲激昻高亢,信奉的戲神是「田都元帥」,據信其傳入的時間較晚,因此也稱「新路」,其子弟社團名稱通常爲「堂」(如宜蘭曁集堂、集和堂)、「軒」(如宜蘭敬樂軒),另有少數以「陣」(如瑞芳彩龍陣)命名。
「西皮」、「福路」的鬥爭以宜蘭做爲震央向外擴散,波及的「池魚」東達花蓮、北至基隆與台北縣的部分地區,其「災區」不可謂不廣,但稱其爲「災區」,卻又不太恰當,因爲這種生死與之的競爭,實際上對社團成員的向心力與音樂品質的提昇,起了相當大的「輸人不輸陣」的激勵作用。
如果說這場長期的廝殺(眞刀眞槍,如假包換),純粹是由於雙方對於藝術上的美感認知不同而產生,我想大概找不到半個人會有贊同的意見。歷史上似乎還沒發生這種案例,一大群人爲了爭一把樂器,寧願每天冒著掉腦袋的危險。於是乎大約可以稍微理解,在社會權力分配的角力過程中,我們這些前輩藝人無奈或有所求地參與了這場拔河,成爲繩索的各一端。參加社團的人可能會出事;不參加社團的結果可能是出了事沒人理,那就參加吧,就當做參加「香腸族」的無線電聯隊,至少多了些閒時可以扯淡聊天的對象。
兩派的代表人物分別是「西皮」派的領袖黃纘續(1817〜1893年)與「福路」派的領袖陳輝煌(本名陳輝),其中黃纘續爲舉人出身,而陳輝煌則是墾民之首。於是在沿海及較早開發的城市地區,「西皮」派稍顯勢強;而靠近山區的「開發中」地區,則較屬「福路」派的地盤。(就像有人在國家劇院的舞台上演出,有人在錫板海邊的風雨中實驗)民間將兩派之間的勢力分佈及消長,歸納成「西皮倚官,福路走入山」這句諺語。
偶爾有「前衛表演」、「觀念藝術」(姑且代稱)的表演場地發生觀衆之間或觀衆與表演者之間的對罵叫陣時,都能讓我拿著報紙再三閱讀,愛不釋手,稍微彌補一下未能目睹當年(1874年)三十六歳的陳輝煌與五十八歲的黃纘續,各率領二千餘人,展開慘烈大械鬥的遺憾。
不管「倚官」或是「走入山」,一九三七年,日本政府在台灣「禁鼓樂」,在此環境下,民間戲劇活動陷入癱瘓,西皮、福路之間的衝突自然消失。
也不知道是好還是壞,缺少了這種爭鋒對抗。不過較爲確定的,台灣的北管戲已從昔日的風潮澎湃,轉爲今日管弦欲絕的彌留狀態。逝者已矣,讓我們仔細想想,下一個「患者」是誰,可能對事情會有點幫助。
■曲館邊的豬母,𣍐吹蕭亦會打拍
台灣民間的戲曲活動一向有兩大特色,一是與宗敎活動關係密切,二是民衆常以戲曲活動做爲處理人際關係的重要媒介。
有人的地方就有廟,有廟的地方就有演出,因此廟口不但是耆耄對奕、商賈易貨之地,同時也是走南闖北的藝人們,最重要的彈唱場所。旣然宗敎信仰與戲曲的關係如此密切,自然地,在寺廟週邊就出現習唱戲曲的社團組織,這類社團爲非職業社團,稱爲「子弟社」、「子弟軒社」或「子弟社團」,之所以稱之爲「子弟」,則取其「良家子弟」之意,以區別衝州撞府的職業劇團。在昔時娛樂項目較少的情形下,家長都樂意自家子姪參與子弟社團,不但習練曲藝陶冶性情、學習處理人際關係,並能爲社區共同信仰的神祈稍盡棉薄之力,是屬於讓孩子「不會變壞」的娛樂,因此便屢可見到父子參加同一社團,成爲「師兄弟」(子弟社團的習慣是不論年齡,一律以師兄弟相稱,因爲大家都屬於戲神門下的學生)。
子弟社團運作的駐在所就稱爲「曲館」,「曲館」旣是習藝排練之地,也兼具服裝、道具、樂器、儲藏及戲神供奉的功能,每當師兄弟們閒暇之時,就會到曲館來互聚,聊天唱曲,或是跟隨「戲先生」(敎戲師傅)「踏戲」(排練),「曲館」像個夜不閉戶的俱樂部,終日弦歌不輟。
如果有人認爲住在中央硏究院隔壁會有助兒女讀書,那就更能確定住在「曲館」旁的豬,即使無法吹得出洞蕭的旋律,至少也因爲耳濡目染而能隨著曲調的拍子數板。
如果我們的文化建設繼續以「文化下鄕」的勞軍方式經營,如果我們不企圖在鄕野、在自己身邊蓋起一間間「曲館」的話,我們這些「豬母」,以後恐怕連打拍子都會出問題,到時候眞的就成爲徒具裝飾、結綵的「豬屎籃」。
文字|游源鏗 蘭陽戲劇團藝術總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