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俗如何占號雙」,或許我們應該跳脫平時對「劇種」的概念,而轉以「聲腔系統」對待「亂彈」。
■喫肉喫三層,看戲看亂彈
「三層」,是「三層肉」的簡稱,也就是「五花肉」。五花肉肥中有瘦,瘦中夾肥,連皮帶肉,有肉有油,是豬肉中的精品;「亂彈」則是「亂彈戲」的簡稱,也就是「北管戲」,或稱「子弟戲」,是台灣戲曲種類中,「社團」最多、流傳最廣且久的一支「主流」。
我們得從「亂彈」說起,因爲這是此劇種較原始而通稱的名號。
「亂彈」,在淸代乾隆年間被用來統稱雅部崑腔以外的花部諸腔,也就是屬於「地方戲曲」的各種聲腔,在《燕蘭小譜》、《揚州畫舫錄》及《花部農譚》等著作中都曾述及這個意思,但是,其實我們不能將「亂彈」二字視爲某特定劇種,而應以「亂彈腔系」來理解它,因爲「亂彈」的流傳甚廣,除台灣之外,在江西、浙江、福建、廣東都能看到它的足跡,只是在各地名稱不同而已。在浙江,它發展成「紹興亂彈」、「溫州亂彈」、「浦江亂彈」、「黃岩亂彈」、「諸曁亂彈」等;在福建稱「北路戲」;在廣東又稱爲「西秦戲」;在台灣我們則稱之爲「北管」或「子弟戲」。
讀一段乾隆三十一年,丙戌科三甲四十八名進士李聲振,在北京所寫的《百戲竹枝詞》中對亂彈所做的描述,我們就大約可以聽到亂彈腔系的樂音了:
秦聲之縵調者,倚以絲竹,俗名崑梆,夫崑也而梆云哉,亦任夫人崑梆之而已。
渭城新譜説崑梆,雅俗如何占號雙。
縵調誰聽箏笛耳,任他擊節亂彈腔。
可以想見當時這位進士觀衆有點被這個結合了崑曲與梆子腔的「新譜」搞糊塗了,一邊欣賞還一邊推敲爲何這種戲曲會稱爲「崑梆」,但不論如何,在聽了婉約悠揚的樂聲之後,也只能「任他擊節亂彈腔」。
發展至此,焦循《花部農譚》所描述「曲文俚質」的「亂彈」腔系,實已突破了籠統的「亂彈」定義藩籬,吸納了「雅部」的崑山唱腔特色,融合成花、雅兼具的崑梆亂彈(姑且稱之),這時「亂彈」的血統,已經涵括了京腔、秦腔、弋陽腔、梆子腔、羅羅腔、二黃腔,乃至於崑山腔等各聲腔,可以說是延展可能性最高、生命力最旺盛的聲腔系統。
或許我們應該跳脫平時對「劇種」的概念,而轉以「聲腔系統」對待「亂彈」,因爲在戲曲史上,自元、明及至淸前期,各地形成的不同地方戲曲,大多以「腔」、「調」來命名,譬如崑山腔、梆子腔、亂彈腔、徽調等等。而所謂「腔、調」,在戲曲的綜合藝術中,並非做爲一種孤立的曲調或曲牌來稱呼,而是指稱某種爲表現戲劇内容而存在的音樂手段而言,「腔、調」與其它藝術手段一起來成就某種戲曲表現型態,也因此,通常我們提到「腔、調」時,其實包含了音樂特色、演唱風格、演員表演手法、劇目等項目的總稱謂,這是他們能久遠且寬廣地積聚戲曲資產的一種重要觀念,儘管進士觀衆李聲振覺得「雅俗如何占號雙」,卻也只能發出「任他擊節亂彈腔」的感嘆。這也是一個特殊的年代,原本雄踞一方的崑山腔,遭到俚質地方戲的打擊,終是一蹶不振,戲曲由纖美典雅走向俚俗樸素的民間化風格,以最直率、原味的語言與樂音來打動大衆的心靈,有如英國的伊莉莎白時期,結合了百姓最熱切的心靈喜愛,形成巨大的戲劇運動風潮。
同樣在這個偉大的劇運時期,「亂彈」也傳到台灣的中部,隨後散佈到南北各角落,台灣百姓爲了將之與使用「閩南土腔」的「南管」有所區別,而稱之「北管」,因早期的演者、習者多爲非職業伶優的良家子弟所組成,故亦使泛指業餘劇團演出的「子弟戲」一詞,成爲北管戲的專屬稱號。
不管它的名號是「亂彈」、「北管」或者是「子弟戲」,母庸置疑地,它受到了大衆的歡迎,才會將之與「三層肉」並列爲精品。光是這點也就値得我們慚愧了,在以前的時代,米飯肉食比我們這時代更像是民生必需品,而他們以之比擬演劇活動,而且以「三層」精品比擬,就如《曲海揚》所描述的農村演劇情況:
前村佛會歇還未,後村又唱春台戲
斂錢里正先訂期,邀得梨園自城至。
紅男綠女雜沓來,萬頭鑽動環當台。
台上伶人妙歌舞,台下歡聲漸壓浦。
脚底不知誰氏田,菜踏作齏禾作土。
梨園唱罷斜陽天,婦幼歸話村莊前。
今年此樂勝去年,里正夜半來索錢。
東家五百西家千,明朝灶突寒無煙。
這是一段有趣的記載,記述了一個不惜血本,將田地用來搭戲棚,導致「菜踏作齏禾作土」的人(可能是「爐主」),和一群符合使用者付費標準(東家五百西家千)的熱情觀衆。如果易地而處,想到「里正夜半來索錢」的惡夢,以及「明朝灶突寒無煙」,家家戶戶爲了共付演出費用而無錢舉炊,在演出隔日煙囟全面熄火的窘境,我們參與演劇活動的熱力,恐怕就比前人略有低落了。
你可以把待付汽車貸款的錢,拿來看模斯.康寧漢或聽聽傅聰,或許可以「今年此樂勝去年」,更何況也不會有「里正夜半來索錢」,不妨學學諸羅縣志所記載的:「有平時不捨一文,而演戲則傾囊以倒者」!
文字|游源鏗 蘭陽戲劇團藝術總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