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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德國萊茵歌劇院《羅恩格林》演出劇照。(© Matthias Jung/Deutschen Oper am Rhein 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 提供)
焦點專題 Focus 「你是誰?」──《羅恩格林》的藝術全貌

「在那遠方,你們走不到之處」:華格納的《羅恩格林》(下)

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1903-1969)在他的《試論華格納》(註1)一書中,由不同角度出發探討華格納其人其作品,並批判其歌劇創作,對20世紀後半以降的華格納研究有著指標性的影響。在〈色彩Farbe〉一章裡,阿多諾以罕見的語氣高度讚誦華格納的「配器藝術」前無古人,他使用樂器有如畫家使用顏料,自行調配出需要的色彩,用以作樂。阿多諾並引述理查.史特勞斯(Richard Strauss,1864-1949)的話語,稱華格納的每一部作品都有其個別的配器風格,亦即有其獨特的「樂團」,既使在看似風格統一的《指環》裡,4部作品亦各有其聲響個性。阿多諾清楚指出,「配器師」華格納的「樂團藝術」始於《羅恩格林》,如同史特勞斯的建議,初學者要好好學習該劇「精細的木管混合方式」。透析《羅恩格林》前奏曲,即可明白阿多諾的讚嘆。

《羅恩格林》前奏曲的聲響結構

《羅恩格林》前奏曲開始的4小節在A大調和弦上展現一個沒有時空感覺的聲響。其手法為將樂團分成3組:4部小提琴為一組、兩支長笛與兩支雙簧管為一組、4支拉奏泛音(Flageolett)的獨奏小提琴為另一組,3組以不同的時間先後進入。因著重疊進來的方式,各組個別開始的時刻被遮蓋掉,這亦是這幾小節音樂結構的原則,要壓抑製造出聲響的樂器本身的特質。之所以選擇A大調之原因應在於小提琴拉奏泛音效果的技術條件,A大調亦是《羅恩格林》的調性。接著,在一個完全由高音、沒有低音的聲響帶構成的光環中,小提琴呈現了聖盃動機。藉著和聲手法,讓音樂上的時間結構得以維持在飄蕩狀態;阿多諾稱其為「時間魔幻的停滯」。

當木管群進來時,首席長笛、首席雙簧管和首席單簧管組成一個混合聲響,抹去個別樂器的音色特質。在木管樂器之後是一個由中提琴、大提琴及法國號完成的混合聲響;最後是重的銅管樂器。每當新的樂器群演奏著主題進來時,原來為主體的樂器就會退居音型伴奏的地位。因之,木管群的混合聲響進來時,小提琴即退居伴奏,扮演水平的音色結構的仲介者。依此類推,當銅管樂器進來時,中提琴、大提琴則歸位傳統的絃樂4聲部,成為樂團的基底功能。

這個看似配角的仲介者,其實一直向前或向後移動著,維持了整個音樂進行天衣無縫的連續性。另一方面,法國號和伸縮號在它們開始演奏主題之前,已經悄悄地被使用,因此,它們開始演奏主題時,並不會在音色結構中造成特別的段落效果。在銅管樂器帶動整體樂團進入全曲聲響最強處時,絃樂暫時退出,全體管樂漸慢時,第一小提琴開始輕聲進入結束樂段,帶動絃樂以高低音聲部反向進行做出空間,在此之上,管樂器同時輕聲加入,木管樂器先演奏破碎的旋律,再轉為和弦,銅管群則僅吹奏和弦,二者與絃樂以與之前相反的順序逐漸退出,最後只剩4支獨奏小提琴輕聲演奏和弦結束。這一首與傳統歌劇序曲大相逕庭的前奏曲展現華格納日益成熟、獨樹一幟的配器手法,更預示華格納後期作品中,以敘述性的音樂走向創作的高峰。

2014年德國萊茵歌劇院《羅恩格林》演出劇照。(© Matthias Jung/Deutschen Oper am Rhein 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 提供)

音響幻境與戲劇敘事的融合

混合聲響還可以有烘托戲劇的功能,第1幕第2景,艾爾莎上場面對控訴,她不直接回答國王的問題,敘述著自己的夢境,夢裡有騎士現身救她。當她說到「一位騎士來了」(Ein Ritter nahte da)後,在高音絃樂器的顫音基礎上,長笛、雙簧管和降E調小號奏出進行曲,伴隨之後的敘述。這個手法劇情上連結聖盃世界,並做出不真實、彷彿來自遠方的聲音,是真假難辨的幻象。第2幕第1景歐楚德和特拉蒙的對話,華格納以缺乏高音的配器做出與《羅恩格林》聲響世界相對的氛圍,在大提琴、定音鼓和低音管的基底上,單簧管低音音域、使用弱音器的法國號以及由英國管、低音豎笛和低音管的混合聲響做出陰鬱的氛圍,和下一景艾爾莎上場的純高音木管天地形成對比。歐楚德呼喊「艾爾莎」時,氛圍立時轉變,暗示著艾爾莎即將步入陷阱。

樂器設計與場景推進的整合

在使用傳統樂團技法時,華格納駕輕就熟,讓器樂聲響敘述著場景。《羅恩格林》的銅管樂器經常有帶動場面的功能。第2幕第3景清晨眾人清醒至國王上場的長大段落,係以一遠一近的兩組小號先後吹奏開始,並拉長每一樂句最後一音,彷彿在空曠野外有回聲的應答。其他木管、銅管樂器再陸續加入,呈現天色漸亮,場上人物逐漸增加的情形;絃樂則只有以長音和弦打底的功能。直至貴族開始上場時,絃樂才有著較大的起伏,帶入合唱。相形之下,第3幕第3景同是準備國王上場,同樣以小號開始,絃樂卻拉奏著三連音分解和絃,呈現不安的氛圍。對聽者而言,同是天色漸亮,入耳音樂似曾相識,卻有著今非昔比的感受,在音樂裡獲得應證。

寫作《仙女》、《禁止戀愛》(Liebesverbot,1836年首演)和《黎恩濟》(Rienzi,1843年首演)時,華格納尚在19世紀歌劇傳統中,摸索著自己的創作方向。自《飛行的荷蘭人》(Der fliegende Holländer,1843年首演)開始,他嚐試在作品中創造一個和作品戲劇結構相關的音樂結構,讓每一份總譜都有其個別的調性與音響色澤設計。在《羅恩格林》中,音樂的緊密設計得以和作品的唯一性互相結合,完成在戲劇構思裡,即有為整個音響世界做整體設計的美學理念。(註2)透過靈活變換的樂團手法,寫作《羅恩格林》時,華格納賦予樂團多樣的戲劇性,聲響氛圍的變換與不停的流動,強化了戲劇進行。聖盃敘述開始的歌詞「在那遠方,你們走不到之處」(In fernem Land, unnahbar euren Schritten),華格納以他的音樂補註:他走得到。在掌握了樂團技法的精妙後,作曲家能隨心所欲為展現戲劇,塑造樂團聲響,進而讓樂團與劇情對話,做出「全知樂團」(allwissendes Orchester),走向樂劇之路。

註:

  1. Theodor W. Adorno, Versuch über Wagner, Berlin/Frankfurt a.M. (Suhrkamp) 1952.
  2. 楊茲(Tobias Janz),〈從《黎恩濟》到《羅恩格林》——華格納德勒斯登時期的聲響與管絃樂法〉,蔡永凱中譯,收於:羅基敏、梅樂亙(編),《華格納研究:神話、詩文、樂譜、舞台》,2013年臺北華格納國際學術會議論文集,台北(華滋)2017,頁152-1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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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文章開放閱覽時間為 2025/08/13 ~ 2025/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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