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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八音班,背景爲當地古蹟文昌寺。(劉振祥 攝)
世藝之家 世藝之家/客家八音

郞奏樂來,妹做戲

陳(八音)、鄭(採茶戲)之家藝事多(上)

陳家八音班到陳慶松時代進入盛世,在與採茶戲第一小旦鄭美妹結褵成親之後,陳、鄭一家即與客家八音及採茶戲同舟共命。潮起潮落,撐篙擺渡;長長一聲欵乃,過時艱。

陳家八音班到陳慶松時代進入盛世,在與採茶戲第一小旦鄭美妹結褵成親之後,陳、鄭一家即與客家八音及採茶戲同舟共命。潮起潮落,撐篙擺渡;長長一聲欵乃,過時艱。

這一家,五代三姓氏,族繁。台灣客家族群艱困生活中的禮樂(八音)及民戲(採茶戲),現在看來,其命脈繫此一家。

八音,是這一家的家業。早先,高曾祖陳招三是務農的,在現在苗栗銅鑼西湖鄕一帶耕作山田,種稻種薯種芋種果,農閒一分逸興──請人來家敎館學八音,現在所謂「業餘的」,卻不經意地枝柳成蔭,成爲傳世家業。

業餘變專業

曾祖陳阿房是陳家八音事業的奠基者,因爲山田討生不易,他遷居搬到苗栗市區,帶著子輩三兄弟成立陳家八音班,專業演奏。到祖父陳慶松掌班的時代,陳家八音班達到鼎盛。

陳慶松是陳阿房的兒子,原姓張,說來是有故事的。曾祖母前適張姓人家,前夫故逝後,陳阿房入贅到張家(客語稱「接脚」)適曾祖母,生子亦從前夫姓張。曾祖母膝下共五子,慶松最小,原名張慶松,嗣後,長子感念繼父陳阿房爲張家克盡劬勞,逕將張慶松改從生父姓氏,成爲陳慶松。因此,「陳」家八音班創團伊始就是陳、張兩姓一家的。

「缺樂不成禮」,八音是客家族群的儀典之樂,原爲吹打樂,是喜慶歡樂的象徵,也是儀規行矩的嚴謹度範,在節祭、結婚、生日、彌月等典禮儀式的每一步驟上,都有相應的吹打曲。早先,八音的主奏樂器是嗩吶和鑼鈸,因是喜樂,嗩吶必雙吹(單吹不吉利);其後八音與戲劇結合,擔綱戲劇後場或演奏唱曲,而加入絲竹,演奏弦索曲。因此,一組完整的八音,基本上包括胡琴、笛、洋琴、三弦、嗩吶(雙管)、鑼鈸、鼓。

八音與昔日客家生活是相當親密的,誰家有喜,八音一吹,鄰里皆知,若說結婚,八音不來新娘是不上轎的。通常娶親的男方在喜日前一天就要請八音到家裡吹吹打打,配合祭拜祈願儀式。這一吹,親朋好友接踵送禮來,喜家即當面邀請「來吃喜酒啊!」入夜,喜家燈火通明,打����糬、奏八音,雞犬村童穿梭逡奔,好不熱鬧。翌日,八音領軍,吹吹打打迎親去,又是歡欣快活的一天。想來,在農業社會中,八音是很開心的職業,總是在有吃有喝的熱鬧喜慶中工作。

是以,曾祖陳阿房棄耕從音的選擇是明智的,而八音在陳家由業餘到專業,迄今五代了,不過起、落有別。

八音的風光

陳家八音班的盛世是在祖父陳慶松的時代,這時候八音與戲劇結合,參與到當時流行的亂彈、四平戲、客家採茶戲的表演。演出機會多之外,對陳家八音而言,音、戲更是結成一家親。此時客家三角採茶戲的第一代女性演員登場了(在此之前戲無坤伶),陳慶松娶了當紅的第一小旦鄭美妹,美妹生得靚,很有觀衆緣,人稱「採茶妹」。一家雙鼎──鼎尖的八音仔和鼎尖的採茶妹,必然銳不可當了。

在表演事業上,八音的競爭性是極強的,每每同場較藝、競逐輸贏(面子)。最被傳頌的一次是,新竹姜大戶娶媳婦。姜家三進大屋,前院十二團八音排開鬥陣。起始,十二團一起吹,助興熱場;然後一團一團分別獻藝奏樂。姜家老輩在廳裡一口一口呼嚕地抽著鴉片,耳朶裡像是掂著秤鉈傾耳聆聽。聽到喜歡的,馬上有人出來給這一團貼上紅紙,放串鞭炮,眞是有面子有風光啊。這樣一連吹好幾天,一天一天地淘汰掉吹不悅龍心的八音團。然後喜日到了,留在前院的是最最精湛的兩團,陳家八音團就是其一。祖父生前每說起這件事,當年的面子和風光都會再度顯映出來:一共吹了五天,後來泡人蔘茶、敬雙囍煙給八音團;先前幾天,喝普通茶、抽新樂園香煙。

這樣的競技是八音團很在意的,爲了競爭,樂藝發展成特技。陳慶松在家裡練私功,用衛生紙沾水打濕塞住嗩吶音孔,單靠嘴吹出嗩吶的音階,手上則操司胡琴。這樣自吹自拉不算厲害,陳慶松再現一絕,一嘴雙吹嗩吶,這招仍然不夠獨門,再來,嗩吶四吹,怎麼吹?鼻有雙孔,每孔各司吹奏一管嗩吶,嘴有兩角,每角各吹一管嗩吶,可是一雙兩手不夠扶起四管嗩吶啊,小孫子鄭榮興上場,兩手從祖父的背後伸出,幫忙拿著兩管嗩吶。陳慶松六歲就會吹嗩吶,家學不足,又拜師前輩嗩吶名家黃鼎房,藝事精進,嗩吶亦一直是陳家八音班掌門活兒。奇的是,陳慶松長年患著氣喘病,常咳,但吹起嗩吶就不咳,每每看他吹得頭臉漲紅,脖粗筋暴,眼臌如蛙,不行了,要咳出來了,但終究每每到樂句吿段時,他鬆了一口氣之後,才見咳。嗩吶四吹,足足是血拚的鬥藝鬥技啊。

敎徒、敎子孫

演事之外,陳慶松收徒敎學,入室弟子供吃住,學樂器、學唱曲,三年四個月出師。學程中參與陳家八音班演出及戲台文武場演練臨場經驗,出師後或留班追隨師父表演及敎館,或返鄕里加入當地表演班子。敎館是到業餘學館(類似子弟社)敎學,陳慶松時而帶同弟子一起敎館,時而放弟子獨自去敎館,使能敎學相長。

二、三個,三、四個,陳家八音弟子不斷,唯自家子嗣抗拒學習。陳慶松、鄭美妹生有子女,從母姓,獨子鄭水火不愛八音、不願學,父親逼著他、盯著他學。畢竟內有遺傳,吹拉敲打,不願學,也易上手,而且愈到後來愈見功底深厚。爲著討生活也被逼著參加演出,但他數度逃脫,寧可踩三輪、當郵差,還到台北松山機場做過洋鐵工。不過每次改行也都不耐長久,又鳳還老巢了。

陳慶松是親歷了八音的盛與衰。日據時期禁鳴鑼鼓,八音不振,他尚年幼;光復後進入盛世,內、外台均盛,典儀頻繁,他剛好以成熟的技藝躬逢其盛。民國四十八、四十九年間,水災(八七水災)、風災(葛樂里颱風)使民生經濟大受影響,政府提倡節約,禁舖張,要求統一拜拜,民間演娛一度滑落。過去,一個節祭,八音一村挨一村的請吹,若說媽祖生日,八音要吹打五、六天,第一天鄕民到北港進香,八音領軍,吹吹打打坐火車去,第二天在北港吹打一天,第三天又吹吹打打坐火車回苗栗,回到苗栗要遊街,每村遊過一遍,遊二、三天,最後「登席」,鄕民同吃拜拜飯,儀式圓滿結束。八音能夠成爲職業演團,賴以維生(一人所得約是當時工資二倍),所憑即民俗節祭四方有請,八音之家,生活雖然起落不定,但一般也都有中上水平。

天災、節約所及,還是八音事業滑落的緩坡;繼之電視、電影更是所向披靡,民間戲曲被逼退到谷底,久久不能翻身。陳家八音班到第五代鄭榮興出道的時候,已是另一種生存景況了。

鄭榮興出生之時,祖父對八音事業已不抱樂觀,所以起始禁止膝下單傳的孫子學八音,樂器高高供起,不准他碰。不過家裡徒弟不斷,有些時徒弟還沒學會,他已聽會了。樂器沒上手之前,他會唱亂彈、唱採茶戲裡的曲子。孫子唱曲,祖父窩心,不准碰樂器的約束漸漸鬆綁。先從打擊樂玩起,五歲開始學弦樂敲洋琴,七歲拉胡琴,九歲能吹嗩吶。鄭榮興早在學齡前就出道了,小小個兒揷在公輩、叔輩、師兄輩之中,也小有噱頭。從唸小學起他就是個快樂的小小工讀生(如在現今那是小童星了),一放學就被接去趕場,不過多數不是八音的「坐場」(演奏或淸唱),而是戲台上的後場,祖母的「慶美園」採茶戲班,祖母姊妹淘的戲班。有時竟夜在外地,翌晨再被送回來上學。他好像天生是吃這行飯的,當然這不祇是說他時不時可拿到請主特別給他的一個小紅包、大雞腿,而是,他有音樂天份,而且玩樂開心。

八音做齋

初中時候,不論八音或採茶戲都不勝了了了,鄭榮興工讀搭班甚至搭到台中、台北的歌仔戲班。八音的景況尤其不堪,生活中唯其一項恆常的需要是喪儀。「八音不從喪」是這一門的鐵律;「要賺這個錢!」鄭榮興十四歲開始涉入喪儀,祖父梗梗不諒解。祖母過世後,祖父續弦,搬出家裡,鄭榮興則好學不止,從喪儀之樂硏究喪事科儀,進而投身齋敎,拜師學做師公。他碰到道行甚高、甚有學問的好師父,師父也喜歡這個「能講得通、說得懂」的徒弟。一直到大學、硏究所,宗敎科儀一直是他鑽硏的題目。

高中時段,民間戲曲由野台退進電台,零星的野台戲班要搭賣膏藥的場,演戲兼賣藥。陳家八音的主要事業落入非「常」道──喪儀,連父親鄭水火也要向兒子學做齋了。

一直到現在,八音仍附「生」於喪儀,是紓尊降貴了;不過「陳家八音班出了博士掌門人」卻也是挨過時艱之後,得來的一份安慰與自適。如今湊湊可達二十、三十人的陳家八音班,平均年齡五、六十歲,都是祖父陳慶松敎出來的弟子,鄭榮興帶領這班要叫師叔、師兄的前輩,時而受邀參與本土文化聲浪中的表演,在文化中心,或在國家慶典,演示一段復古的八音「坐場」,也曾代表中華文化族群之一的古音到外國展演。這並不表示八音回「貴」了,當代八音存在的事實,是在陰陽道上的過場之間。

(待續)

(本刊編輯 胡惠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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