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 表演藝術雜誌

「世界上沒有人能夠眞正了解另外一個人，只有卡曼恰可以安慰痛苦受傷的心靈。」十七世紀亞美尼亞的民間遊唱詩人薩亞特．諾瓦如此歌頌著卡曼恰。

歷史源由

卡曼恰是一種拉弦類樂器，在信奉伊斯蘭敎的地區如中亞、中東流傳很廣，連北非的埃及與摩洛哥都有類似的樂器。雖然在許多國家擁有不同的發音名稱，而且形狀與材質有些差異，但都算是屬於卡曼恰家族的樂器。

一般而言，卡曼恰的形狀有點像是椰胡，但是胡桃木製成的琴身較大，呈現半球形狀，近乎小西瓜大小，音箱底部有支柱，演奏時以支柱放在演奏者的大腿上，用弓來摩擦琴弦發聲，音箱底下的支柱使得琴身很容易轉動，讓演奏者在變換弦序的時候方便得多，也因此可以演奏出快速的節奏與變化多端的音程。新疆維吾爾族的艾捷克（Aijieke或Hearzhake）就是屬於這類的樂器，淸代的《律呂正義後編》將它列入回部樂。

卡曼恰可考的歷史約有一千年，從中亞與中東地區十六世紀的繪畫中所見到的卡曼恰，與今天我們在亞美尼亞、亞塞拜然、土耳其、伊朗、烏茲別克、塔吉克等國家所見到的卡曼恰，幾乎完全相同，只是從前的卡曼恰只有三條弦，而目前的第四條弦是大約在一百年前才添加的。不過有些地區，卡曼恰琴弦的數目從兩條到四條不等。

卡曼恰一般的英文字母拼作kaman-cha或是kamantche，可以翻譯作「提琴」，有一個更古老的名稱是kamanja aguz，意思是「古老的提琴」，它的字源是k'aman，意思是「弓」。埃及從前稱它爲kamanja rumi，即是「拜占庭」或是「安那托利亞提琴」之意。伊朗、烏茲別克、塔吉克與吐庫曼等地稱它爲ghizhak（或拼作gidzhak或ghi-chak）；土耳其在不同的年代則稱之爲kamanja或是kemance。

緜延曲折的伊斯蘭弦音

一項樂器可以流傳得這麼久遠與廣泛，必定有它的長處。卡曼恰的聲音或許很多人沒有聽過，但是只要聽過它那豐富的歌唱性的樂音的人，相信就會了解爲什麼伊斯蘭敎的世界裡少不了這項樂器了。如果以中國的瞎子阿炳演奏的胡琴曲〈二泉映月〉來形容卡曼恰的聲音與音樂或許不是那麼恰當，但至少可以帶來一點想像的方向。卡曼恰柔細又略帶剛強的聲音，恰似一縷靑煙，攜帶著人間衆生的喜樂與悲情，嬝繞在伊斯蘭的世界，上達天聽，也化作淸眞寺僧侶悠揚的誦經、沙漠牧人的營火、草原盡頭夕陽的餘暉、牲畜迆迆前進的隊伍與縈繞在牲口身邊的蚊蠅嗡嗡聲、瀕死駱駝闔上眼前的最後一絲微光、獨行大漠的異鄕客、工作了整天而困倦的牧人夜晚在營火邊餐罷點起的煙與咖啡的濃香與他睡夢中香汗淋漓的舞孃……。是的，這才是卡曼恰，是薩亞特．諾瓦讚美與歌頌的卡曼恰。

不須要和聲與對位，也不須要十幾二十支卡曼恰、銅管與鐘鼓齊鳴的壯大聲勢，只要一個緜延的音符，從一個音到另一個音之間，竟然要走上這麼曲折迂迴的漫漫長路，行遍千山萬水又見峰迴路轉，繞行又繞行，好像已經走完世界一圈，結果才發現這個細微的音的世界已經帶你走完整個宇宙，心靈全部洗滌乾淨，像是一方白色的銀線繡花手巾，這時候你才會曉得什麼叫做ara-besque。

遊唱詩人的知音與伙伴

東方的遊唱詩人以亞美尼亞的稱法是「阿述」（ashugh），爲亞美尼亞、亞塞拜然、波斯與阿拉伯世界自中世紀以來就有的民間樂人，土耳其稱作asik，亞塞拜然稱作ashiq，他們遊走在城市與鄕村，宮廷與民間，頌讚音樂，歌唱史詩，他們自己賦詩作曲，他們的音樂口傳心授，代代相傳。以薩亞特．諾瓦爲例，他的本名爲Arut'in Sayadyan，一七一七年出生於亞美尼亞的阿勒坡，曾經在波斯擔任宮廷歌手與樂師，後來服侍喬治亞的伊拉克里二世，最後終老於故國的薩那音，他以亞美尼亞、亞塞拜然與喬治亞語文寫歌。

爲何古代「阿述」的名字可以流傳下來，使後人在歌唱他們的音樂時可以知道原始的作曲者與演唱者爲何許人？原來他們在演唱的時候，每一段歌詞結束的時候，歌者就會詠唱原始作曲者的名字，而這些名字通常都是筆名，這就是薩亞特．諾瓦直到今天仍然爲人所記憶的原因。人們永遠不會忘記這位被詩人瓦勒里．布力索夫稱作「聲音畫師」的民間樂人。

在流浪過那麼多個年頭、歷經那麼多的人事之後，薩亞特．諾瓦獨鍾頌讚卡曼恰，是不是因爲卡曼恰綿延的旋律與如泣如訴的音色比塔爾琴、薩茲琴（皆魯特琴屬）和桑吐爾琴（類似中國的揚琴）更接近「阿述」的特質？

「阿述」的字源來自阿拉伯，意思是「陷入情網」。在有「阿述」的世界裡，傳說，那些因得不到愛或失去愛而痛苦的人，就去當「阿述」，遊走四方，尋找生命的眞諦，寧可無家可歸，也不願意沒有心靈的依歸。試想一個對生命失去希望而遠走他鄕的樂人，行囊中可能有他心愛的薩茲琴（saz，長頸梨形魯特琴）、塔爾琴（tar，長頸8字形音箱魯特琴）、卡曼恰，也許他在路上遇到另外一個同病相憐的人，那人的背袋中可能裝著卡龍琴（k'anon，箏類撥弦樂器）、桑吐爾琴（sant'ur，揚琴），或是羌古爾琴（chungur，四弦魯特琴）（以上幾項弦樂器都是「阿述」常用的樂器），他們結伴同行，從一個村莊走到另一個村莊，對著異鄕的好奇村民們講述愛情的苦痛與歡樂、生命的眞義、風塵僕僕的旅途上的所見所聞與各地流傳的奇聞軼事，當樂音流洩在大街小巷、歌聲融入枯樹荒漠之時，詩歌手心中的創痛也就平復了。他變得達觀，不再那麼膚淺得只會舔自己的傷口，他開始成爲一個頌讚大自然、傳述歷史故事與英雄事蹟、佈達人生哲理的人，變得更像個民間的敎育家，讓各地見識不多的鄕下人也能夠從他的歌唱中領悟一些道理，吸收一些知識。

在這些半職業性的走唱生涯中，最重要的音樂伙伴就是薩茲琴，只是若是少了他的卡曼恰，那麼當他講起哀怨的故事時，如何才能確切表達出他的憂傷，又如何才會挑起人們的共鳴而使聽者潸然淚下？

其實卡曼恰的長像還滿富泰大方的，怎麼看也不像是「曠男怨女」的代言人的模樣。而且卡曼恰也不是那麼甘於孤獨的樂器，它也相當合群，唱獨腳戲時固然極盡纏綿豔麗之能事，與衆家樂器合奏時倒也能很有風度的不搶風頭。

「阿述」的例子只是說明卡曼恰的用途之一，而除了「阿述」所使用的弦樂器之外，卡曼恰還可以與不同的管樂器與打擊樂器合奏。比如，卡曼恰與督督克（duduk，簧片吹管樂器）二重奏的效果眞是無與倫比，卡曼恰細膩婉轉略帶尖細的音色與督督克圓融寬廣的聲音搭配在一起，簡直就像把整個大漠草原都包容在內，連時間感都會錯亂。兩支卡曼恰重奏時，往往一支演奏高音域，另一支演奏較低音域的持續音，音色融洽，並增添空間感。卡曼恰也可以與達夫（daf，手鼓）一起演奏，節奏性強的鼓點與旋律性強的卡曼恰樂句，剛柔相濟，使纏綿的卡曼恰多了一份動感。此外，卡曼恰還可以與塔爾琴、達夫或是那軋拉（nagara，雙面鼓）共同伴奏歌者演奏木卡姆（muqam，伊斯蘭民族的大型樂曲形式，是一種包含了民歌、歌舞與器樂演奏的套曲，屬於藝術音樂）。亞美尼亞都市中的民歌手或是樂師最簡易的組團方式就是以卡曼恰、塔爾琴、軋巴鼓（ghaval，單面手鼓，有時在鼓框上裝上響片或鈴鐺）。土耳其的民間詩歌手（ozan）也以卡曼恰與薩茲琴伴奏歌唱，歌者多半邊彈薩茲琴邊歌唱，有時另外加上一位卡曼恰琴師。琤琮的薩茲琴聲與卡曼恰的長旋律搭配起來，很具效果。烏茲別克的木卡姆演出則會用到撥弦類的拉巴伯琴（rabab，長頸魯特琴，以撥子撥弦）擊弦類的箏（chang，似中國的箏）、撥弦類的都塔爾琴（dotar，二弦魯特琴）、橫笛（nay）與達耶拉手鼓（dayera），當然，還有該戞克（ghijak），也就是卡曼恰。

因此，卡曼恰在伊斯蘭世界中幾乎無所不在，旣可以作爲獨奏樂器，也可以作器樂合奏及伴奏歌唱；旣可以在民間音樂中擔任要角，藝術音樂的領域中也少不了它。換言之，要提到中亞、中東地區的音樂與樂器，卡曼恰雖然並不是唯一重要的樂器，卻也是相當値得認識的一項人類音樂的瑰寶。

著名樂手與有聲資料的推薦

當今卡曼恰的樂手中最耀眼的就屬亞塞拜然的哈比．阿力夫（Habil Aliev）。他的綽號很有趣：東方的帕格尼尼！這樣的綽號也相當貼切，意味著他的演奏技巧超人一等。此外他在蘇聯時期獲得政府授予的「人民藝術家」頭銜，這在當時是無比的榮耀，象徵著這位藝術家的藝術造詣與他對國家的貢獻。

哈比．阿力夫於一九二七年五月二十八日出生於北亞塞拜然，八歲進入音樂學校。他在少年時期曾經是個傑出的舞蹈家，並且參加屋科瓦當地的舞蹈團。在接觸了卡曼恰之後，哈比積極拓展他在這項樂器上的技巧與藝術內涵的深度，並且追隨一些重要的木卡姆歌者與樂手學習木卡姆的演奏，並且開始爲這些木卡姆大師伴奏。

他的木卡姆演奏別具一格，除了詮釋傳統的木卡姆曲目之外，他更自己選擇木卡姆的樂曲題材，比如從亞塞拜然的民間舞蹈音樂取材，創作他自己的木卡姆音樂。由於哈比在演奏與創作上的才華都很傑出，使得他聲名遠播，曾經到過非洲、東亞、歐洲、近東、巴基斯坦等地區演出。有人說他本人的個性就像是卡曼恰，這話的意思大概是說他這個人細膩敏感，富於哲理又不失熱情。總之，在卡曼恰的演奏界，哈比．阿力夫擁有的聲望極高，他的演奏錄音至今散佈全世界，他的傳記也已經出版。

從前伊斯蘭的遊唱詩人多半也是「蘇非」，他們陷入「戀愛」的對象不僅是人，也是神、是天。

伊斯蘭世界的傳統音樂與我們的現況很相像，年輕人對於傳統音樂沒有什麼興趣，雖然音樂院中，歐洲音樂與傳統音樂（包括古典藝術音樂與民間音樂）都設有科系，但是一般民衆欣賞的還是流行音樂。卡曼恰雖然在歐洲音樂進入伊斯蘭世界之後，逐漸式微，但是它的聲音並沒有止息。例如在土耳其的北方，卡曼恰至今仍普遍流行，在民間音樂中擎著一柱香火，繼續承載人們的喜樂與憂傷。

 

文字｜王瑋  美國愛荷華大學音樂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