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祝印度獨立五十年,英國以音樂慶典塗飾血腥過去。
英國人暫且忘記印度人的刻板形象。
但在每一場預期的「異文化」演出後,
「印度人」仍得回到他們在英國社區裡的位置。
她,是三〇年代倫敦暗巷內的紅牌脫衣舞孃。雪白的膚色,遮掩了源自母親的印度血統,也隱蔽了她生長在加爾各答的事實。那仍是個黑白膚色完全隔離,英國人視印度人爲「蛇蠍」的年代。倫敦的男人,不淸楚她的身世,卻爲她身體與眼神中蕩漾著不知名的「異國風情」叫好。那是一部電影的故事,電影情節中糾纏著英國人與印度人的愛恨情結。電影的名字Queen借用了女皇的頭銜,爲片中被英國人視爲血統「不純正」的印英混血女孩命名爲Queenie(音:昆妮)。
「小女皇昆妮」的經歷或許戲劇化,但那角色卻恰巧地映照出印度音樂與藝術在英國的歷史縮影。英國人對印巴音樂的著迷,有軌跡可尋。從Beatles開始、一路沿著Ravi Shankar、Zakir Hussain、Najma、Shiela Chandra等,到各音樂節中大小場次的印度藝人演出,迷戀從無休止。今夏,英國的「世界音樂、藝術、舞蹈節」(Womad, World of Music, Art and Dance),更以慶祝印度獨立五十年爲主題,在彩妝遊行中,近萬人「異國」情調的扮裝在異國聲響的烘托下,以音樂慶典塗飾血腥過去。英國人暫且忘記印度人數百年來在他們腦中洗刷不去的刻板形象。但是,在每一場英國人預期的「異文化」演出之後,「印度人」仍得回到他們在英國社區裡的位置。
三年前,在倫敦與作曲家倪亭紹尼(Nitin Sawney)見面。倪亭住在倫敦南部的印巴社區。出了地鐵站,按著倪亭的指示,搭上一輛小型出租車,吿知街名。司機剛自巴基斯坦來,還不太聽得懂英語,比示半天,我幫他看著地圖,找到倪亭租住的老公寓。倪亭當時在倫敦樂界的主流舞台上仍沉默,只在舞團與配樂界中活躍。他和朋友合租的房間內,零亂地堆放著器材,感覺不到居住的痕跡。那時,他自己錄了一張專輯《精靈之舞》Spirit Dance,在聲響的實驗中,試圖以不同的音樂元素,支持自己在文化認同上的解釋,有印度的、有西洋的,不同的參照,說明了他的出身──印度裔的英國人。但這個音樂理想,雖受到少數英國音樂人的支持,卻沒有被英國的唱片行接受。
記得那天,倪亭坐在黃昏的窗台邊,以他毫無暇疵的「英國腔」與優雅的辭彙,訴說一個亞裔創作者欲在英國嶄露頭角的困難。這個生長在英國,接受「正統」英國敎育,不諳其母語的作曲家,最終因爲膚色而被劃界在西方文明之外。
再見倪亭,是今年Womad的一場近六千人的室內演出。倪亭帶著他的樂團做了九十分鐘的表演,以音樂說明自己血源賦予的印度音樂元素,摻雜著他成長過程中無可避免的各樣音樂文化影響:佛朗明哥、饒舌、西洋古典、搖滾……。現場極盡地瘋狂,觀衆接受了另一類印度音樂的內容。倪亭開放的音樂態度改變了英國人長久膜拜的狹窄的印度音樂情境。
倪亭已非三年前默默無聞的他了。加入了英籍亞裔年輕人合組的Outcaste唱片錄音後,倪亭發表了另外兩張作品輯,《遷徙》Migra-tion與《罷免神棍》Displac-ing the Priest。《遷徙》是他讀了《禪與摩拖車修護的藝術》Zen and the Art of Motorcycle Maintenance一書後,放下他東方文化包袱的開始,專輯中音樂風格的自由進出,是他對靈性無所不在的體會。《罷免神棍》中,倪亭更是放鬆自己,不拘謹地以各類音樂來陳述觀點,一面破除英國人對印度音樂的刻板印象,一面藉音樂向印度宗敎的父權統治挑戰。在演出後見著倪亭,多年不變的平靜舒朗,不同的是,他終於找到了一位印裔音樂人在西方文化環境中適當的位置,從那裡,他延伸出與衆不同的眼界。
在《罷免神棍》中,倪亭安排了塔布拉(Tabla)鼓經與黑人饒舌的對唱,寫了一段文字註釋:「基督敎文明的謊言與偽善使我們幻滅,印度基本敎義派的權力遊戲摒棄我們。我們孤立在靈性的探索中。」這是倪亭面對所處文化的誠實觀看,也是一個出生英國的印裔音樂人的兩難處境。行文至此,意外瞥見電視上的一個廣吿畫面。一位印度侍者,卑躬屈膝地侍服一位「英國紳士」:「來杯茶嗎?」背景以英語說明茶傳入英國的歷史。一段英國人在印度掠取資源的過去,被使用成一種懷舊美學,我們也分贓著殖民者的享樂?不禁打了個寒顫,想起十七歲時,和班上的印度男同學結拜,在校園內同進出,主任見狀,秘密召見,吿訴我一個英國人的「傳說」:「如果有一天你迷失森林中,遇到一條蛇與一個印度人,你該先除去那個印度人。」。
其實,小女皇昆妮的故事尚未結束。
文字|鍾適芳 音樂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