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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時期即興表演與彈奏新花招非常盛行,即演奏者將一些特徵節奏或轉調公式記熟,便能達到眩人耳目的演出效果,李斯特與蕭邦等人皆是箇中翹楚(本刊資料室 提供)
特別企畫 Feature 特別企畫/即興與表演藝術/音樂

即生即滅的神秘靈感

即興在毎一個時期都被廣泛的運用,並賦予不同意義,它不僅平衡演奏者與創作者在藝術天平上的分量,更因爲演奏者瞬間靈感的表達,直接將聽者與創造者的神秘世界接上線。

即興在毎一個時期都被廣泛的運用,並賦予不同意義,它不僅平衡演奏者與創作者在藝術天平上的分量,更因爲演奏者瞬間靈感的表達,直接將聽者與創造者的神秘世界接上線。

一提到音樂裡的即興,多半人馬上就會聯想到爵士樂,要不就是史上著名的一些即興演出較勁的故事;實際上西方即興的傳統要比我們所知的源始更早、應用更廣。時至今日除了爵士樂之外,即興仍存在於許多東亞與南亞的民族傳統音樂中,特別是那些著重「口傳心授」的民族音樂傳統。然而,即興之所以重要倒不是因爲其歷史悠久,運用範圍廣泛而已,而是因爲它始終是一種活生生的音樂現象,是針對過度強調確實照譜演奏所造成僵化與滾瓜爛熟的一劑淸新解藥,它更是現代作曲家對抗過度機械化運算音樂材料的工具、一種嶄新的形式上的可能性。

被過度神化的表演能耐

在傳統西方音樂裡,即興演奏一首曲子、過耳不忘的聽力以及無所不能的視奏能力,向來被視爲音樂功力的終極表徵。即興演奏需要演奏者在作曲以及樂器技巧兩方面皆登峰造極,才能夠想到哪裡就彈到哪裡,這對於那些光是按譜練琴就已經七葷八素的音樂家們而言,簡直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更不用提那些音樂能力極其有限的一般大衆了,因此即興演奏的能耐歷來被加以誇張渲染,幾乎成爲天才的標記之一。

關於即興演奏成果的藝術評價也很難做出公論,因爲即興演奏完之後作品就已經完成,留下來的只有在場觀衆主觀的印象與判斷,缺乏客觀存在的證據來支持論證,因而他人難以給予評價,事後憑回想記下來的樂譜又與實際即興演出時所奏的會有距離,實在難以斷定其藝術價値;幾乎可說即興的價値在於整體性存在的現象,而不是某一次個別的演出成果。

一般來說,傳統即興演奏的手法主要有下列幾種:一、爲旋律骨幹即興添加裝飾音(加花與變奏)。二、在旣定的和聲低音或旋律進行上,即興演奏出另一條相合的獨立旋律(定主題、數字低音、爵士樂)。三、以幻想曲的方式即興將許多不同材料連綴在一起。四、以指定的主題即興演奏曲式固定(如賦格)或特徵個性明顯的樂曲(進行曲、圓舞曲……等)。五、運用常用的旋律、節奏公式加以即興演繹組合,形成完整的樂曲(中東與印度的音樂)。

在西方音樂史裡,早從五世紀的敎會音樂開始運用到即興,由演唱經文的歌者在某些關鍵性的字眼上,脫離原本的聖歌曲調,憑一時的靈感唱出加花音的新曲調;在花腔奧爾干農(organum,平行複音)與假低音音樂中,演唱者得唱出對應的花腔曲調,或平行的三度、六度音程,這些大多不是完全寫定,很可能是由演唱者依照規則現場即興演唱的;在十六世紀的無伴奏合唱音樂中,理論家更是提到依據現有聲部,額外即席增添一聲部的對位法技巧。

巴洛克:音樂家的基本能力

然而眞正讓即興演奏大放光彩的卻是要等到巴洛克時期,這時期的音樂完全建築在數字低音的進行上,所有鍵盤樂器的學習者首先要學的不是樂器的指法,而是如何即席彈奏數字低音,因爲那時期的作品大半都留給鍵盤演奏者一些標明了數字的低音曲調,要演奏者視當時的聲部狀況與音樂需求,彈出一些聲音,增添音樂的趣味與濃度;這種傳統最明顯的是在三重奏鳴曲(Trio Sonata)之類的小型室內樂中,鍵盤演奏者即興奏出右手的聲部,而不是先花時間寫定聲部之後,再在樂器上演奏出來。在這種基本數字低音彈奏訓練下,大多數的演奏者都能夠做某種程度的即興演奏,也就是藉由這種和聲體系的支撑,即興成爲音樂家的基本能力之一。一直到後來業餘音樂愛好者愈來愈多,不太可能指望他們在這方面有像職業音樂家同等的修養,因而才開始將各方面音樂指示如音高、節奏、裝飾音……的記載愈趨詳盡,再加上音樂語法越趨複雜,彈奏數字低音的需要愈來愈少。二十世紀音樂揚棄調性、和聲,則給予數字低音體系最後的重擊,導致它不再是人人必須精通的技能,藉數字低音小小即興一番的技能也就此式微,導致大多數今日的演奏家成爲單純的將樂譜演繹爲聲音的再現者,不再是具體而微的「演奏者──創造者」。

對於巴洛克時期的演奏者而言,使用得最廣泛的即興不是彈奏上方的聲部,而是就現有的旋律骨幹加裝飾音。每個演奏者(特別是歌者)都有一己對旋律加花後所產生的新變奏版本,在演唱時更是隨性再加上更多的花音,以展示自己高超的歌藝。此傳統一直延續到古典時期,莫札特就曾替某知名女高音伴奏同一首歌,但在每次反複時都即興配上不同伴奏;羅西尼也在替某女高音伴奏自己的歌,結束後問該女高音:剛才這首歌究竟是何人所作的?所以有些作曲家在記譜時,把特別添加的裝飾音用小音符標示,而曲調中原本就存在的裝飾音以大音符記出,以此提醒演奏(唱)者高抬貴手,不要在已經是添加的裝飾音上,再添加更多的裝飾音。

古典:非關內涵、機靈技巧的展現

史上第一位以即興演奏震撼時人的音樂家是貝多芬,年輕時他還跟另一位鋼琴家玩過即興演奏比賽的大對決,結果當然是貝多芬贏了。關於他這方面傳奇性的能耐,我們今日只有從《合唱幻想曲》或後期降B大調鋼琴奏鳴曲,作品106的第四樂章賦格前的導奏、降A大調鋼琴奏鳴曲,作品110第三樂章的導奏中,略微揣摩出一些端倪。

其實,依照指定主題即興演奏幻想曲之類的樂曲,所需要的是機靈與技巧,而非扎實的音樂功力或超凡的想像力,即興演奏者無不事前把一些特徵節奏、轉調的公式與隨便轉到哪兒都可以的連續減七和弦練得滾瓜爛熟,這樣才能夠在手指飛奔演奏過門的同時,趕緊空出腦筋來想想下面該怎麼接才好。在浪漫派時期,即興表演與彈奏新花招十分盛行,本質上它與馬戲表演沒兩樣,著重於炫人耳目、譁衆取寵,而不是以高超的作品質感與創意取勝,在作曲技巧日趨複雜的大潮流沖刷下自然經不起時間的挑戰,而註定式微;然而另一種即興演奏的傳統卻殘存到二十世紀中,這種在曲子開始前加上一段自創的小前奏(多半是終止式之類的和弦進行),才接入曲子的傳統,在德國鋼琴大師巴克豪斯(W.Backhaus)著名的最後音樂會中仍可聽到;蕭邦的《二十四首前奏曲》也或多或少反應出這種慣例。

現代:對機械秩序的反動

在古典音樂的領域中,再次發現到即興的重要性,是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的事了。隨著「達姆城」樂派的興起,音樂轉向強調機械化精密計算聲音的各種參數(音高、音長、力度、發音),「音列主義」(Serialism)更賦予音樂絕對科學化的面貌,將演奏者降格爲與機械較量精確度的執行者,而非有血有肉的藝術家,因此新一代的作曲家們開始尋找抗衡之道,這答案就是約翰.凱基的音樂。從硏究東方易理中,約翰.凱基創出了「機遇音樂」:將即興演奏視爲不定的要素之一,並且將不定性如:材料的決定(音高、節奏)、形式組織方法等注入作曲過程中。

從約翰.凱基得到啓示,波蘭那群「不定性音樂」作曲家,如潘德瑞茲基、魯托斯拉夫斯基,則將類似錄音帶混音過程以及新奇的管弦樂音響,加入他們的作曲手法中,並且添加上某種由演奏者即席發揮的不定性要素(例如註明音高,由演奏者自行即興節奏,或者反之),創出風格極其獨特的新音樂;其他一些作曲家則實驗將曲子的材料分爲許多小塊,由演奏者自行即興決定演奏順序,有的則只留下文字指示,任由演奏者自行即興發揮補足細節,還有一些獨奏家則以獨創的奇特演奏法即興演出自創的音樂。

這些即興的手法因爲缺乏以往由和聲所主導的統一語彙與文法,所以無法顯示出「隨心而不踰矩」的靈感要素,而比較像是用來打亂機械秩序、創造混沌不明的狀態,破壞節奏上下對齊的可能性,將聲部化爲不受拘束的個別個體。然而這些音樂演出的成敗,也和所有的即興演出的成敗一樣,因爲缺乏顚撲不破的結構,以致於太過於依靠演奏者的個人能耐,與當下的心神狀況及觀衆的反應,不成功的比例大過於成功的比例,而且聽久了之後,很容易讓人感到不耐,要不就是碰到一些誤以爲亂吹一通就是即興的音樂家,在不顧風格與前後文的狀況下,毀掉了曲子,弄得不倫不類,故而近些年來這類實驗性的即興手法已逐漸褪流行,回到由作曲者主控一切的原點。

爵士樂:今日即興演奏的代表

相形之下,號稱爲今日即興演奏代表的爵士樂,雖然源自於古典音樂與非洲素材的結合,但是反而在演化的方式與過程上比較接近古老的民族音樂。對於爵士樂的演奏者而言,即興是他們賴以奏樂的方式。美國的黑人音樂家在十九世紀末,從混合歐洲的和聲、曲式與非洲韻味的節奏與旋律開始,口傳心授的發展出靈歌、工作歌、藍調等音樂,最後形成爵士樂。在不用寫定樂譜的情況下,由個別的演奏者依照主奏者的大致安排,即興對某一曲調做自發性的變奏,形成一種繁複巧妙的複音對位,以弱拍切分音、不同的律法等要素,塑造出獨特的風味。

觀察從一九二〇年代的Dixieland (路易.阿姆斯壯、強尼與「寶貝」杜德等人)、紐約爵士(強調獨奏演出,艾靈頓公爵等人),三〇年代的搖擺樂(Swing,常以銅管─木管做呼應的大編制樂團,班尼.古德曼、格藍.米勒等人),四〇年代的Bebop(回歸小樂團、捨棄大型樂團與因爲編曲需要,而對爵士樂演奏者產生的束縛),五〇年代的Cool Jazz、Third Stream,六〇年代的Jazz Extremes,七〇年代的爵士復興運動,演變到八〇年代開始吸收非洲、巴西等地的音樂色彩,我們會發現爵士樂在這些年間,從即興擺盪到寫定的秩序美感,最終又再回歸到小樂團即興演奏的編制,維持其即興演出的特色。

即興是無法透過記譜來保存的,即使經由錄音也無法保存其眞貌,記下來的只是形骸而非本質,因爲它就像所有的表演藝術一樣,在演出結束的那一刻就已經消失死亡,要到下一次演出才再度復活;它的存在價値就在於它的不確定性與永遠的新,因此一旦它被確定化下來,它的價値就不復存在,留下來的也只是片段的紀錄而已,而不是終極的成品,因爲終極的成品在即興世界中是不存在的,只在當下現場「演奏者──創造者」瞬間的創造與表達靈感才存在,直接將聽者與創造者的神秘世界牽上線。

「即興」將一整體的現象,而非個別完整的作品,隨著個別「演奏者──創作者」而生而逝,相偕爲維護並拓展這傳統而付出一己的貢獻,就像所有的古音樂傳統一樣,個體藝術生命聯合構成了綿延不絕的大傳統;「即興」雖僅存在於此刻,但它是一條恆古線索,透過傳承與延伸,它的確讓我們片刻觸及到宇宙間最大的奧秘──「瞬間從無到有的生成」。

 

文字|陳樹熙  音樂指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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