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見過，有任何事物比他坐在鋼琴旁的樣子更完美了，雖然，他現在幾乎是位老人，他的磁力卻是無盡的，他彈奏時，我簡直無法消受，他能夠隨心所欲地讓我哭泣……當李斯特彈任何悲愴的音樂時，聽起來就像他已經經歷過所有事情似地，而將每個人的創傷又再重新掀起。每個人曾經受過的苦，又再回到眼前……。」艾咪道。
「當李斯特坐在鋼琴前，給人的第一個印象，是來自於蒼白臉龐中強烈激情的外形，對我而言，他看起來像個來自向前流瀉的音符，被快速釘在樂器上的惡魔，它們源於他的血液，源於他的思想，他是個從束縛中解放靈魂的惡魔。他正在拷刑台上，血液流瀉，神經顫抖著；但是當他繼續彈奏時，惡魔消失了。我看見那蒼白的臉龐裝出一副高貴而明亮的表情。神樣的靈魂從他的眼睛、容貌的每個部分射出，他變成了好似只有靈魂與狂熱崇拜者才能達到的美麗。」
這是著名的丹麥童話作家安徒生（Hans-Christian Andersen），在他的旅行書《一個詩人的小市集》裡面所記載的一段文字，這是一八四〇年當他在漢堡聽到李斯特（Franz Liszt,1811～1886）鋼琴獨奏會時的印象。而一八四〇年，也正好是李斯特「發明」了「鋼琴獨奏會」（Recital）的那一年，在此之前，鋼琴獨奏的表演方式，只不過是夾雜於一場各種不同組合音樂會中的一個節目而已。李斯特是第一位擁有如此強烈個人魅力，能夠以個人「鋼琴獨奏會」巡迴各地演出的鋼琴家，除此之外，他也是第一位「創建」現代經紀人制度的演奏家。
一八四〇年到一八四一年間，當李斯特第一次以鋼琴獨奏家身分巡迴世界各地演出之後，他發覺，他急迫需要一位能夠幫他安排宣傳音樂會的「經紀人」來聯絡他在各地的演出事宜。同時，也得是陪著他進行枯燥無味的旅行演奏的伴侶。在嘗試過幾位人選之後，終於在女友瑪莉．達固爾（Marie d'Agoult）的引介下，找到了一位名爲Goetano Belloni的超級經紀人。這位先生，其實也就是塑造李斯特的演奏形象而讓世人瘋狂的幕後主導者。從一八四一年起之後的六年間，Belloni隨著李斯特巡迴各地，成爲了這位「超級巨星」的最佳幫手和貼身伙伴。
然而，這位集浪漫主義、作曲家、鋼琴演奏家……等於一身的傳奇人物，對鋼琴彈奏技巧所作的革命性創新，卻是來自聆聽小提琴家帕格尼尼的演奏所獲得的靈感。當李斯特聽到帕格尼尼驚人的琴技之後，開始嘗試著在鋼琴上模仿小提琴技巧中大過兩個八度的跳躍音程及反覆同音的彈奏，而因此發展出了極爲炫耀的鋼琴技巧，如此相互影響的藝術型態以及個人強烈魅力的感染，成就了李斯特個人魅力的獨特性。
李斯特除了是現代鋼琴表演型態的創始人之外，他也是第一位演奏從巴哈到蕭邦各個時代作品的鋼琴演奏家。而背譜演奏的方式也是來自李斯特的創新之舉。此外，他也在演奏時，把鋼琴朝向聽衆傾斜四十五度，以求得最佳演奏音樂的聲響及視覺上的效果。
大師班的創舉
或許，我們應該換個角度來描述：其實，今天的演奏傳統，仍全都承襲著李斯特在鋼琴上創始的各種演出型態。李斯特除了是鋼琴獨奏會的原創者之外，在教學上他也算是有史以來，最具影響力的鋼琴老師；身爲「Master Class」（大師硏習班）的原創者，他教過無數的學生。李斯特上的課都只是群聚一堂的大師研習班形式，而從未單獨個人授課，也從未向學生們收取分文學費。他嘗試著以身教來讓學牛們求得彈奏表情與理想中的想像表達，成爲一種絕對吻合的境界，並進而實現對整體生命與音樂的領悟。李斯特晚年在威瑪（Weimar）宮廷花園音樂房間中所教的課，都是在每星期一、三、五下午三時半至六時舉行，上課之前，許多學生都會先恭候在門外，等待大師的蒞臨。當李斯特抵達時，坐在後面的學生就如傳令兵似的小聲地通報 "Der Meister Kommt！"──大師駕到！此時，所有學生全部會起立靜待，等著這位音樂教主走到鋼琴前。所有學生們尊敬、崇拜著他們心中的音樂導師與靈魂寄託。在大師班中，並非每個人都有機會彈奏，想彈的學生，得先把樂譜放在鋼琴上，等李斯特走到琴邊，把所有樂譜都翻過一遍之後，他才會從中挑出一首曲子，問道：「這是誰彈的曲子？」這時，被選中的學生就向前走到琴旁，開始了每個人都期盼許久的「大師研習班」。如此的授課方式，師生間的關係，影響了整個世紀的鋼琴教學傳統。在歐洲，特別是德語系國家，許多自許爲「大師」的老師們，仍然是完全決定並掌握授課的人選時間、次數與方式。
據李斯特傳記的權威作者Alan Walker書中所載，李斯特在晚年時，曾經在一封寫給Olga von Meyendorff女士的信上，道出了他對人世的倦怠。「……我極其厭倦於生存，然而，我相信上主的第五戒『不可殺人』，也適用於自殺，因此我仍然繼續活存……上星期五，我步入了我的第七十個年頭。或許這是個結束一切的好時機……況且，我從未想要長命，從最早的少年時期開始，我就常常在入睡前盼望從此再也不要醒過來……」從此信中，我們看到了在光鮮燦爛音樂生涯背後的陰暗個性。李斯特的演奏生涯實際上並未超過十年，因爲他感覺創作與音樂精神的承傳比起個人炫技的「鋼琴獨奏會」具有更深的意義。或許我們該拜李斯特停止巡迴演奏之賜，才讓我們今天能夠看見這麼多留存的作品與鋼琴傳統的承襲。
樂念的傳承
雖然停止了各地的巡迴演奏，但是李斯特仍然會在他的大師研習班中彈琴。據記載，李斯特每次在聆聽學生彈奏之前，都會先與彈奏者談談話，並一邊觀察其他學生的情況，然後才會開始聽學生演奏。等學生彈完之後，李斯特會先談論觀察的結果，然後再把學生剛剛彈過的曲子從頭到尾演奏一次給學生聽。有時候，學生還在彈琴，坐在旁邊聆聽的李斯特無法忍受時，他會把學生推到一旁，自己彈了起來。當時，在大師班裡，有一位來自美國，名叫艾咪．費（Amy Fay）的業餘女鋼琴家，曾經寫過一本書，描述在歐洲的學習過程，其中有一段寫到李斯特晚年彈奏時的情形：「我從未見過，有任何事物比他坐在鋼琴旁的樣子更完美了，雖然，他現在幾乎是位老人，他的磁力卻是無盡的，他彈奏時，我簡直無法消受，他能夠隨心所欲地讓我哭泣……當李斯特彈任何悲愴的音樂時，聽起來就像他已經經歷過所有事情似地，而將每個人的創傷又再重新掀起。每個人曾經受過的苦，又再回到眼前……李斯特非常清楚他對人們的影響力，因爲當他彈奏的時候，經常把目光盯住某個人，而且我確信，他嘗試著折磨我們的心……但是，我懷疑，當他以彈奏來刺穿你時，自己是否感受到任何特殊的情感？他只是聽著每個音，完全了解所希望製造的與如何去達到的效果。其實他好像集兩人於一身──聽者與演奏者──」無庸置疑，李斯特是現代鋼琴演奏的始祖，各種來自於他的彈奏技巧與音樂觀念，仍然經由他的弟子們傳授承襲著。至今，仍然無人能夠超越李斯特對鋼琴世界所造成的強大影響！
文字｜葉綠娜 國立師範大學副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