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全身,除了右手大拇指下方有一點點火燒留下的疤之外,其他沒有一個地方留有灼痕。那時我四歲,至今回想起來,有如在感官上做了一次重大的練習,一個對驚與痛的體驗。
感官記憶的意思,當然是從一個人的官能上的感受作為出發點,聽的、看的、摸的、挨的,當然也包括水淹的、火燒的......
四歲多的時候,家住台北信義計畫區的東邊,象山山腳下,有一個眷村,叫作「四四南村」,我們家五口人住在一個十坪左右房子裡,有一條三、四坪大的小走廊與隔壁是通的,因為房間小,一般做飯都是在走廊裡坐,隔壁在做什麼菜,都知道。
通常爸爸要很早起床,早飯後騎個把鐘頭的腳踏車到萬華去畫玻璃花瓶,所以媽媽就更早,大概五點左右就得起床做好早飯。我呢!有時也得早起,或許是媽媽故意把我碰醒的,在天還亮的時候陪他生火,做飯。
四歲的我,只是想幫忙......
有的時候生木炭火,有的時候生煤炭火,經濟稍微好的家庭可能會生煤油爐,我們家沒有;有的時候,爐子用壞了,用鐵絲裹了再裹,用泥巴糊了再糊,終於不能用了,就把它打碎來舖在泥濘的臭水溝旁,聽說還能除臭;最窮的時候,就拿奶粉罐子來當火爐,上方開口,架一個鋼圈可以進空氣,裡面倒一點從公家醫院要來的酒精,省著用,一小鍋稀飯或前一夜的剩菜,就可以熟了。
這一天,我也起了個大早。媽媽或續不願意吵著隔壁,便在房間裡用酒精爐子煮稀飯,我在旁邊一會兒幫媽媽遞東西,一會兒蹲著看火,四歲的我跟著走進走出,就想找縫兒「幫忙」,終於稀飯煮好了,媽媽把鍋端走,我蹲在奶粉罐子爐旁邊,眼看爐子裡的酒精沒了,這不正是可以「幫」的大忙嗎!
二話不說,我拿起旁邊的酒精瓶就往爐子裡倒,才燒乾的奶粉罐子爐,多熱啊!酒精才往裡一倒,只聽到轟的一聲,接下來就是火舌延上了身,因為是蹲著的,所以火一噴上來就燒滿全身,我還沒來得及有感覺,連眼睛都是睜開著迎著火。
媽媽在屋子裡跳著腳狂喊著爸爸,爸爸在睡夢中被這突來的驚叫聲給嚇醒,猛得坐直了,拿起一張毯子就撲過來,接下來我就忘了;很疼我的鄰居張伯伯,抱起我直奔醫院,直到那時候為止,我還沒感覺到那兒疼,也沒哭,就是臉好像有點疼又有點養,享用手去抓,雙手卻被張伯伯抱得緊緊的,嘴裡還直對我說:「孩子,千萬別抓臉啊!」現在想起來,我要是一抓了臉,可能現在就不是演員,而是別的行業了。
張伯伯把我連跑帶哄地抱到醫院,我感激他一輩子,祇是後來忙著長大,搬家,做事,結婚,一直到回憶起這事,我都沒去未曾看過他,向他說一聲謝謝,他如果還在,現在應該有九十多歲了。
一對驚與痛的體驗
在醫院裡渾身包滿了紗布,回到家中,只露著眼睛,鼻孔,嘴巴,我也不懂驚恐,只是回到家裡,門口擠著一堆大人、小孩,都瞪著稀罕的眼光看著我像一隻動物坐在家裡,小孩們更是用害怕的眼睛看著我。我可神氣了,平常都能這麼被注意啊!趁這個造型來之不易,趕快嚇嚇他們,坐在椅子上,大人一邊讓我小心張嘴吃口稀飯,我嘴裡含著稀飯,很滿足的突然張嘴向外的小孩兒們:「哇──!」學一聲老虎叫,那時候的紗布是咖啡色的,所以還挺嚇唬人的。小孩兒們嚇得往後一退,大人們則被惹笑了,我得意非凡。
我現在全身,除了右手大拇指下方有一點點火燒留下的疤之外,其他沒有一個地方留有灼痕。那時我四歲,至今回想起來,有如在感官上做了一次重大的練習,一個對驚與痛的體驗。
感官的刺激,就表演來說,可以形成一種單純的記憶,感官被刺激的同時,也刺激了環境,經過這樣的觀察和相互的欣賞,(欣賞二字當然有主客觀之分),自然就對演員的記憶,發揮了影響。
下回再聊點別的。一個人的故事不會太多。
爸爸真偉大,再向張伯伯,深深一鞠躬。
李立群
資深劇場、電影與電視演員
為「表演工作坊」創始人之一
知名表演作品有
舞台作品:《這一頁我們說相聲》、《暗戀桃花源》、《推銷員之死》、《ART》等
電影作品:《我這樣過了一生》、《搭錯車》、《恐怖分子》等
獲金鐘獎最佳男主角、金鷹獎、飛天獎以及金馬獎多次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