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成功的劇場作品也必須同時表達出一種世界觀和一種劇場觀,當我們在思考國內劇場的創作方向時,不妨也看看當前的國外劇作家在關心什麼:教育問題、勞工問題、性侵問題等均可入戲,甚至用一日一戲,為時代寫紀錄……。
法國電影名導楚浮說過,他心目中的成功電影必須同時表達出一種世界觀和一種電影觀。我想引伸而言,一部成功的劇場作品也必須同時表達出一種世界觀和一種劇場觀。
在彼得.布魯克的劇場裡,劇場就是世界文化的縮影,不同膚色的演員可以在這裡演出同一家族,演繹化干戈為玉帛的莎劇《暴風雨》。在歌德《浮士德》的文本裡,劇場同時是天堂、地獄、以及人間,浮士德的每項經歷都同時包含這三種體驗。這些作品以其獨特的劇場型態,呈現了豐富的世界觀。
當我們在思考國內劇場的創作方向時,不妨也看看當前的國外劇作家在關心什麼,他們呈現出什麼樣的劇場觀與世界觀。
從教育問題出發:《殺戮之神》
以ART一劇聲名大噪的的法國劇作家雅絲敏娜.蕾莎(Yasmina Reza,1959-),慣以喜劇手法揭露人際關係的殘酷面。她二○○六年的最新劇作為《殺戮之神》Le Dieu de Carnage。台上只有四名演員,描述兩對中產階級家長,因為小孩在學校打架而會談交涉,大人們文明的討論,最終卻演變成不堪的爭吵與打鬥,顯示「小孩也是大人教出來的」之餘,更涉及現代人生活的挫折、人性的困境,以及教育如何運作的大哉問。是引人入勝的喜劇,也是對文明的質問。此劇先由作者本人導演,伊莎貝.雨蓓主演,倫敦上演的英文版則由雷夫.范恩斯擔綱,都造成轟動。回過頭看,對於台灣的教育問題,相信人人有話說,劇作家能否成為代言人,並將從現象挖掘到問題的本質?
從勞工問題出發:《窗明几淨》
同樣擅用喜劇手法揭露現代家庭問題的美國劇作家莎拉.茹兒(Sarah Ruhl,1974-),在她二○○五年入圍普利茲獎的劇作《窗明几淨》The Clean House中,描寫一名來自巴西的女孩瑪蒂德,受雇為五十多歲的主人蓮恩清掃房子,但有一天瑪蒂德患了憂鬱症,不想再做清掃工作。蓮恩的姊姊卻閒得發慌,決定代勞,每天偷偷到妹妹家打掃,被妹妹發現後,引起軒然大波。這齣戲從階級關係(主/僕)與種族問題(中產白人/外籍勞工)的現實反映出發,逐漸逼近現代人的外遇、疾病與死亡主題。劇中的巴西女孩不斷用母語(葡萄牙語)說著觀眾聽不懂的笑話,暗示她的憂鬱是由於溝通不良所造成。
讀這個劇本時,我想起一生在家裡清掃的母親,想起學校裡關於學生該不該掃廁所的爭論,想起巷口那個把昨天的報紙堆在推車上收走的老人。劇中有句話說得妙:「最好的笑話讓你忘記生活。最好的笑話讓你記起生活。」我想,對這位喜劇作家而言,理想的劇場應該就是這種笑話:讓觀眾忘記一切,又讓觀眾一一拾起。
從性侵問題出發:《黑鳥》
英國(正確地說是蘇格蘭)劇作家大衛.哈洛維(David Harrower,1966-)一向以犀利的寓言手法處理現實問題。他九○年代有兩篇名作:《母雞身上的刀》Knives in Hens以一段三角關係,刻畫一個鄉下女人開啟智慧與自覺的激烈過程;《殺掉老人虐待孩子》Kill the Old Torture Their Young則聚焦於一群都市人。他二○○五年受愛丁堡藝術節委託創作的新劇《黑鳥》Blackbird則大膽挑釁道德禁忌,書寫中年男子誘拐未成年少女的題材。一開場便已是事發十五年後,年近三十的烏娜來到雷的工作處,他們多年不見,因為當初男子事發後便被判刑、服刑、出獄後隱姓埋名,直到烏娜找上門來。烏娜一開始便興師問罪,後來觀眾卻漸漸意識到,當年兩人之間發生的是一場熾熱的戀情,只是在私奔途中意外失散,才導致東窗事發。兩人的今昔關係與表裡情感造成強烈張力,令人屏息。結尾當雷現任女友的十二歲女兒出現在舞台上時,更留下巨大懸疑與震撼。這可以說是一部女性觀點的《羅麗塔》,涉及道德、權力、天真、成長、情慾、罪咎等複雜曖昧的主題。但無論如何,當報紙社會版充斥令人髮指的亂倫事件時,《黑鳥》提出了正視人性幽微情感面的觀點。
這齣戲由德國大師級導演彼得.胥坦(Peter Stein)執導,在愛丁堡藝術節首演後,移師倫敦,掄獲二○○七年勞倫斯.奧立佛最佳新劇作獎。
為時代寫紀錄:《365天/365戲》
蘇珊-羅莉.帕克絲(Susan-Lori Parks,1964-)幼年在德國度過,返美後開始書寫非裔美國人生活處境,還幫史派克.李寫過電影劇本《6號叩應女郎》Girl 6。二○○二年以《上等狗/下等狗》Topdog/Underdog成為首位獲得普立茲獎的非裔女劇作家。該年十一月她忽發奇想,決定每天寫一個劇本,為期一年,於是成就了又一部里程碑式劇作《365天/365戲》365 Days/365 Plays。
這一系列劇本當然都不長,但會立志每日一戲,劇作家對這個時代顯然有諸多感觸與憤懣要一吐為快,尤其又寫作於戰爭期間。其劇本類型、題材包羅萬象,從寫實到幻想,從生活瑣事到神話,由於簡短,格外犀利。例如她在十一月九日那天寫《9-11》,兩個母親對話,一個說:「你曉得十一月九日是柏林圍牆倒塌的紀念日嗎?那是一九八九年。」另一個說:「靠。也被飛機撞了嗎?」──將象徵自由的柏林圍牆倒塌與代表戰爭的雙子星大廈倒塌相提並論,顯然是對反恐大戰的嘲諷。她也不留情地在愚人節那天,寫布希跑到威尼斯一間海濱餐廳的桌下,瘋狂尋找敵人的蠢相。
二○○三年三月十九日,美伊戰爭前夕,劇作家寫的是,一群人高喊「反戰!反戰!反戰!」有人冷冷地說:「這又不是一齣戲。」同時砲彈在遠處落下。次日正式開打,這天的劇本則是,一群人仍在高喊「反戰!反戰!」同一個人說:「這齣戲你昨天寫過了。」然而砲彈卻越落越近。簡單又深刻地昭示出藝術家的勇氣與決心,戲劇與人生的辯證。
帕克絲對於時代的許諾,引起巨大回響。從二○○六年十一月十三日起,為期一年不間斷的365 National Festival延燒全美的劇場與校園,超過六百個劇場組織參與盛會,演出這部劇作。
從上述這些創作力旺盛、企圖心強烈的作品,可以發現,當劇場回應時代,時代也會回應劇場。這並不是一個無法產生傑作的時代。對現實不設底線的追求,對世態勇敢的批評,是從希臘劇場到易卜生、布萊希特、乃至諸多當代劇作家的一貫職志。
然後,我們才有資格說,劇場就是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