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說唐吉軻德發瘋,不如說他是發明瘋狂,他眼看一個萬物密切相關、無限相似的宇宙即將化為烏有,於是拚了老命,在一切皆被量化、被切分成有限個體的現代社會,憑一己之力把這個宇宙再創造一遍。用傅柯的話說,唐吉軻德是「相似性的英雄」。
加拿大達辛妮亞劇團《唐吉軻德的雙面繆思》
6/3~5 19:30
6/5~6 14:30
台北 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INFO 02-33939888
十七世紀初,塞凡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1547-1616)寫作《唐吉軻德》的時候,只剩下一條手臂。他拿盾的左手在一場戰爭中被打成殘廢,所幸他保住了右手,在舉不起槍的餘生,還可以提起筆,創造出唐吉軻德和桑丘這對主僕,繼續在大地上馳騁冒險,雖然戰爭早已過去。從象徵的角度而言,左邊代表混亂和瘋狂,右邊則是秩序和理性,比如現代政治裡的「左派」和「右派」之分就保留了這個意思。那麼,當戰爭結束,混亂消退,我們是不是可以說,表面上我們回歸理性,重整秩序,其實是因為我們跟塞凡提斯一樣,也在戰場上丟了左臂,失去了冒險的衝動和瘋狂的想像力?當塞凡提斯讓唐吉軻德看騎士小說看得走火入魔,成為一名攻擊風車的山寨騎士,他是不是在用右手回憶他的左手,用想像力再生出一隻左臂,伸進騎士精神的深處,挑動那股難以駕馭的瘋狂?
塞凡提斯的智慧是「不確定的智慧」
按照小說家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的說法,這種不受理性約束的能力,讓我們在一切都被事先規劃好的現代世界裡,還能像唐吉軻德一樣,繼續冒險、犯規、作夢和遊戲的能力,便是塞凡提斯留給我們的、「被貶低的遺產」。被貶低,是因為幾個世紀以來,我們一直誤讀了這部小說。更麻煩的是,第一位誤導我們的不是別人,正是作者自己,他在小說的〈前言〉裡說,這部作品的宗旨是攻擊不切實際的騎士文學,「消除騎士小說在社會上、在群眾之間的聲望和影響」。順著這番話,天真的讀者自然很容易把唐吉軻德看成古代騎士的諷刺漫畫,把整部小說當成無厘頭的笑話大全來讀。不過只要我們細讀下去,便不難發現,塞凡提斯更期待世故的讀者。的確,看到唐吉軻德被耍得團團轉,我們都覺得很好笑,可是我們不會因此認同那些捉弄他的聰明人,反而會越來越像桑丘,覺得他的這位老爺瘋雖瘋,還是蠻可愛的。當然,我們不必相信騎士,但這並不意謂著我們必須消滅騎士;我們可以開這些騎士的玩笑,因為我們笑得愈開心,心裡就愈明白,一個沒有騎士的世界會有多無聊。
在昆德拉的詮釋裡,這種曖昧的態度是造成我們錯估《唐吉軻德》的原因,但也是塞凡提斯最珍貴的遺產。他寫到:「人類希望有一個世界,其中的善與惡涇渭分明,因為在人的內心有一股天生不可馴服的慾望:在理解之前進行判斷。」而塞凡提斯的天才,就是在騎士和反騎士之間模糊立場,挑戰我們本能對模糊的抗拒,那種想要確定一切的理性,或是慣性。因此,塞凡提斯的智慧,昆德拉稱之為「不確定的智慧」(sagesse de l’incertitude),一種特別適合小說傳遞的智慧,因為小說是虛構的,但我們又不能說它是不真實的,它取消了真實和不真實這種過度簡化的二元對立,取消了理解之前的判斷。塞凡提斯的遺產是小說的藝術。
不理性的唐吉軻德是「相似性的英雄」
昆德拉讀到的,是唐吉軻德的瘋狂豐富了理性建立起來的現代世界。另一位哲學家米歇爾.傅柯(Michel Foucault)則提供了一種更基進的讀法。他認為,唐吉軻德的瘋狂揭露了一個被理性掩藏起來的世界。
對傅柯而言,說唐吉軻德發瘋容易,但到底瘋狂是什麼?歸納唐吉軻德的症狀,無非是他把一切都攪混了,分不清風車不是巨人,他想像中的達辛妮亞不是鄰家農莊裡的那個村姑,綿羊群不是軍隊,書本不是現實。換句話說,他無法區分差異,「正是因為瘋子無法分辨事物之間的不同,瘋子才與眾不同」。然而,以分別不同當作瘋狂與否的標準,是科學理性的產物,一直到十六世紀的文藝復興時期之前,人們尋找的不是差異,而是相似;不是把理性和瘋狂區隔開來,而是去揣測兩者之間神秘的聯繫。更何況,在差異化不斷加劇的今天,越來越精確的數據和儀器被各行各業的專家用來預測氣候變遷、金融海嘯或是恐怖攻擊,但是人類並沒有放棄尋找相似性,反而更大量地運用類比,發明隱喻,想像在另一個時空裡,火車月台等同於魔法世界的入口,一輛汽車等同於變形金剛。如此,與其說唐吉軻德發瘋,不如說他是發明瘋狂,他眼看一個萬物密切相關、無限相似的宇宙即將化為烏有,於是拚了老命,在一切皆被量化、被切分成有限個體的現代社會,憑一己之力把這個宇宙再創造一遍。用傅柯的話說,唐吉軻德是「相似性的英雄」(le héros du Même)。
由資本家與無產者共同分享的「唐吉軻德」
耐人尋味的是,無論是詮釋唐吉軻德,還是發明瘋狂,都不再是哲學家或藝術家的專利。如今,日本一家大型連鎖折扣商店就叫做「唐吉軻德」(Don Quixote),店內不做商品分類,東西從地板堆到天花板,能塞就塞,使得物品彷彿脫離了個別的實用目的,形成一個失序的物體系。另外,法國一個無殼蝸牛組織,動輒用上百個帳篷佔領公共空間,號召成千上萬人參與行動,批判政府當局的都市空間規劃,是如何排除了中下階層在都市裡的生存空間。這群人自稱為「唐吉軻德的小孩」(Les Enfants de Don Quichotte),他們用密密麻麻的帳篷,排列出一個城市打算徹底遺忘的聚落。塞凡提斯的遺產不再受到貶低,由資本家和無產者共同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