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九派流中國,浪下三吳起白煙。古來滑稽,孰為魁首?今日笑星,誰是班首?訪雕梁畫棟,問市井坊間,當下喜劇之王為何?屈指數來,由南而北,則非東北趙本山(小品)、京城郭德綱(相聲)、海上周立波(脫口秀)莫屬。
憶往昔,草根趙本山揭竿而起,笑遍天下無敵手,壓軸春晚十一載,終成一代霸主。郭德綱以三寸不爛之舌,口誅筆伐,舌戰群儒,亦一世之雄也!而少壯周立波自創海派清口,嬉笑怒罵,出口成章,遂成鼎足之勢。然此三人,如三角演義,譽滿天下,謗滿天下,尊之如偶像,鄙之如棄屣。是是非非,何去何從,公案難斷!
發跡與身價
平心而論,說趙本山是當今中國劇壇喜劇第一霸主並不為過。這不僅是因為他自一九九六年起,已連續十一年擊敗各路笑星,榮膺收視率最高的中央電視台春節晚會「小品王」稱號,無人能出其右;也是因他旗下的本山傳媒集團在東三省和北京、天津的八家「劉老根大舞台」演出,幾乎場場爆滿。即以二○○八年論,劉老根大舞台共演出2127場,演出收入9660萬元,上繳利稅1752萬元,收入列全國演出團體之首。○九年,本山團隊的營業收入上升了近50%。總票房收入將近1.5億元人民幣,再創全國同行之首,他本人的身價也因此成為中國大陸演藝明星的榜首。就這一點而論,趙本山作為大陸喜劇之王,當之無愧!
然而,這是一場農民的勝利,這是一場農業文化的狂歡!因為他贏得的是數億農業人口的喜愛。趙本山演繹的作品題材、樣式、角色、趣味及觀眾市場,皆表明了這一特徵。甚至,他的創作團隊中的大部分編導本身就是農民。儘管趙本山賴以成名的似乎是一口東北味的喜劇小品,但它卻脫胎發跡於東北著名的民間藝術「二人轉」,二人轉的演出形式,有「唱大車店」、「唱秧歌會」、「唱茶社」、「唱屯場」等多種,其中最常見的演出方式是「唱屯場」,因此它就是老百姓身邊的藝術,場院、炕頭十幾人轉坐一堆,二人轉就登場開演了,這就是東北農村的文化生活。最典型的二人轉是男女二人,男為丑,女為旦,三分旦七分丑,一丑一旦邊說邊唱,邊唱邊舞。大膽、熱辣、爆笑,充滿鄉村民間的狡黠。語言上以土得掉渣的一串串的疙瘩話、俏皮話、歇後語、順口溜和笑料包袱見長。
趙本山小品最大的特點便是對「二人轉」藝術的傳承,他的許多小品裡的「包袱」有時就是二人轉中丑角藝術的直接發揮。雖然他在一系列小品中扮演了形形色色的喜劇人物,其年齡、身分、形象、性格各不相同,但共同的就是主人公萬變不離其「醜」,扮相「醜」、語言「醜」、動作「醜」,這一來自於二人轉醜的特點也形成了他所塑造的農民式狡黠的「蔫哏」系列(註)。這種「蔫哏」的角色疲疲軟軟、拖拖遝遝,話頭裡帶滑稽,善良裡有狡黠,不時甩個疙瘩口,甩個小包袱,常常又冷不防冒出一句酸不拉幾、讓人忍俊不禁的大白話。比如趙本山的成名作《相親》中,徐老蔫一上場就是一段二人轉的「說口」:「我兒子淨整這路事兒,讓我這當爹的替他相媳婦兒。現在都啥年代了,我這當老人的還磣和啥勁兒。不來吧,他就跟我來氣兒,俺那兒哪點都好,就是有點驢脾氣兒,這也不怪他,我也這味兒。」對方是他初戀情人馬丫上場,也是一段二人轉「說口」:「現在的年輕人淨出新花樣兒,讓我這當媽的替她看對象兒。看就看,這老丈母娘看姑爺,那也在講兒。」
其次,趙本山小品的語言看似輕鬆,卻耐人尋味,比如「就興你們年青人連蹦帶跳,又摟又抱,我們老年人就只能幹靠。」《相親》裡徐老蔫一句話說到觀眾心坎裡,讓人捧腹大笑的同時,還會有種酸溜溜的感覺。這樣的語言,這樣的人物,如果沒有那種東北鄉村農民生活的深厚積澱,幾乎是無法想像的!
從一九九○年趙本山首次踏上央視春晚起,他所塑造的《相親》、《小九老樂》,再到《徵婚》,以及贏得盛名的《白雲黑土》等小狡猾大善良的「蔫哏」系列,奠定了他作為東北乃至整個中國大陸農村喜劇首席代言人的地位。而其日後至今創排的《賣拐》、《買車》、《功夫》等系列則將傳統社會江湖中的坑蒙拐騙的「丑角」藝術發揮到了極致。從而他也成為了演繹中國農民文化中邪兩極的集大成者。
農村生活、農民文化、農業觀眾這三者組成的演出需求市場,正是趙本山在大陸揚名立萬、大紅大紫、名利雙收的秘密所在。
危機與鼎足
儘管如日中天,但對於趙本山的爭議乃至非議一直沒有停止過,時至今日尤以為甚。○九年,中國劇協副主席、著名劇作家魏明倫在媒體炮轟趙本山當年春晚小品《不差錢》,認為「《不差錢》是趙本山的一次山體滑坡」。魏明倫指出,小品《不差錢》中塑造的三個角色也沒能讓人清晰地看出它究竟是欣賞或諷刺,不論是為了讓孫女一夜成名而無所不用其極、甚至促其下跪的「趙大爺」,還是出場就受賄、滿嘴謊話的「小瀋陽」,都讓魏明倫搖頭。他說:「如今電視選秀節目的遍地開花,『一夜成名』已經沖昏了許多青少年的頭腦,整個社會的浮躁風氣正在蔓延。在這樣的當口,《不差錢》雖然用三個人物反映了這一社會現象卻沒能給出一個明確的價值取向,應該是予以諷刺的作品呈現出的卻是欣賞和推崇的態度,不管這個小品創排的初衷是什麼,其結果是『不差錢』成了流行語,滿嘴謊話的『小瀋陽』成了大家標榜的對象。」
針對趙本山有關「我的作品只考慮快樂」的反駁,魏明倫更是痛批:「光是快樂就夠了嗎?藝術家的作品不能成為『文藝搖頭丸』。」
無獨有偶,在今年四月趙本山出品並導演的電視劇《鄉村愛情》研討會上,專家當場對趙本山發表了三點直言:一、收視誤導:「本山先生被收視率帶來的鮮花、掌聲給弄迷糊了,被某些不負責任的言論、沒有原則的吹捧給誤導了。」二、缺乏真實:「《鄉村愛情故事》展現了農民生活的很多場景、片斷,但缺乏歷史進程中本質的真實,其中塑造的人物形象扁平化、不夠典型,沒有時代背景下共同群體的特徵。」三、低級趣味:「真正的喜劇應當以現實社會中的矛盾為基礎生髮出來,而非像《鄉村愛情故事》等劇所展現的那樣,放大人物的身體缺陷(如結巴)。這樣博得的笑聲缺少愛和悲憫的情懷。本山先生不缺乏技巧,但更重要的是要追求更高尚的境界和更博大的情懷。藝術家應當以追求高雅、崇高為目標和境界。」
危機不是突然降臨的,現實演出市場上也早有徵兆。○九年,當本山弟子小瀋陽及趙家班挾春晚一夜爆紅之勢,南下巡演,卻在上海及長三角地區頻遭滑鐵盧,口碑也折扣連連。從表面上來看,這是一個市場的問題,而實際上卻是一個深刻的社會變革使然。趙本山作為喜劇之王,十多年獨霸劇壇,固然已使人產生審美疲勞,但不易察覺的內在原因卻是中國大陸社會正在向現代城市生活轉型,趙本山代表的農村喜劇雖然雄風猶在,卻已與崛起的主要由都市白領階層、知識階層組成的中產階層難以產生共鳴,甚而格格不入。失落是必然的!
此刻,號稱「非著名相聲演員」的郭德綱和他的德雲社在京城的崛起,就不是偶然的,他之所以能名滿京華,紅遍大江南北,以致一票難求,體現的正是社會、市場對都市文化和市井生活的趣味需求和選擇!「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我是郭德綱」,這是郭德綱出場時著名的定場詩。他和趙本山一樣,學歷都不高,但文化內涵和修養卻迥然不同,相去甚遠。郭德綱能說能寫,他在今年年初寫的部落格文〈歲末抒感〉裡,透露出更多傳統藝文樣式的薰陶和韻致:「滿座的高朋移在哪裡飲酒,骨肉的相知又在何處作陪?紅粉佳人變成了殘荷敗蕊,三千食客也忙著去把牆推。八寶山痛哭的有你有你。拍胸脯起誓的有誰有誰?孔聖人教給我們忠孝仁義,可人走後茶杯內落滿了土灰。都忙著持彩筆把畫皮描繪,須提防頭頂上雲響霹雷。德崩義墜,雨打風吹,何時能雲兒淡彩霞飛,湖中影倒垂。雖不必人人神聖,也不該個個心虧。休道那為非作歹皆由你,須明白善惡公平古往今」。文字嬉笑怒罵,完全沒有農民的影子,寫得直露而又不失文采。與其說有元曲風範,倒不如說是在借傳統杯具澆現代商業城市人心中塊壘。在此,筆者摘錄一段他的經典段子以資佐證:「外面很多流言,有根有據比新聞都真。你再看那新聞。一屁兩謊兒。你分得清哪個是流言哪個是新聞嗎?你看那教授,有什麼賣什麼,光想著錢。你看那商人一個兒個兒的,戴個眼鏡。談吐很文雅。你分得清誰是教授誰是商人嗎?那大夫,不給錢不做手術。心狠手辣。跟殺手似的。你看殺手,組織性紀律性很強。你分得清哪個是殺手哪個是大夫嗎?你看那好多官員。伸手要錢。弄得跟賊似的。你看人賊,有組織有紀律。你分的清誰是官誰是小偷嗎?……」
這裡呈現的已是一幅當代世俗城市社會的浮世繪了。相聲在郭德綱手中總算玩出了新意,他也是唯一一個能把相聲這草根藝術帶進北京最高政治聖殿──人民大會堂舉行演出的喜劇明星。更驚人的是,在大會堂的三場演出,票房便高達八百萬有餘。毋庸置疑,這是城市文化的勝利!城市,讓生活更美好,他讓開了農村,佔領的是城市,把握住了未來市場的先機。
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風騷三五年。郭德綱真的只領了風騷三五年,他把握到了現代城市生活的鮮活內容,卻沒有找到現代表演藝術的形式。很快,一個真正用現代表演藝術型態脫口秀,為城市文化生活代言的人出現了——他就是一個人、一張嘴、一張紙贏得三千萬人民幣票房的海派清口創立者周立波。就其本質而言,周立波的脫口秀實際上不脫歐美脫口秀之宗,既是時事串串燒,也是新聞時評。他不僅尋開心上海人,還敢於打擦邊球,調侃領導人,前段時間被雙規調查的深圳原市長許宗衡,也極其迅速地進入了他的笑侃內容:「許市長在位時最喜歡講,我是人民的兒子;可憐人民養大一個,捉進去一個。以後要敢於講:我是人民的老子。因為老子是不問兒子要錢的。」這樣的時事評論在郭德綱相聲裡也是從沒出現過的。
周立波的粉絲,主要是上海辦公廳裡的白領和時尚的中產階層。三八○元人民幣的黃牛票被炒到八百元,這些白領依然下得了手,絲毫看不到金融風暴的影響。周立波的穿著講究,煞是「小資」,頭髮光亮一絲不苟,一雙漆皮皮鞋拭擦鋥亮,十足是上海商業城市文化很經典的符號。因此,文化學者余秋雨評說,周立波紅火現象的背後,體現的實質是他把喜劇成功地從「市井文化」提升到了「市民文化」的新階段,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現代都市型的市民幽默。
有趣的是,周立波在這一點上,甚至把郭德綱也撇了個清。他調侃說:「阿拉(我)是喝咖啡的,伊(他)是吃大蒜的,喝咖啡的哪能可以和吃大蒜的放在一起呢?!」顯然,在中國大陸社會急劇向現代城市結構轉型的過程中,郭德綱的市井喜劇註定將成為以趙本山為代表的農民喜劇向周立波代表的市民喜劇過渡的橋梁。他們之間沒有高下之分,只有承前啟後作用。但是,誰又能笑到最後呢?!
突圍與版圖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在這場深刻的社會變革轉型過程中,他們對於危機並非沒有預感。事實上,他們早已不約而同地開始向現代影視產業和多媒體藝術方向擴張版圖。財大氣粗的本山傳媒一方面連連投拍《三槍拍案驚奇》、《大笑江湖》等影視作品,另一方面「劉老根大舞台」繼去年落戶北京之後,按照本山傳媒的規劃,「劉老根大舞台」即將進軍南方市場,在深圳開設南方第一家「劉老根大舞台」。此外,本山傳媒還與台灣東風傳媒、華納音樂、環球熱力兄弟影音正式簽署合作協定,宣告三家娛樂集團強強聯手,合力打造華人TOP YOUNG偶像組合。
同樣,郭德綱也不甘寂寞,310段郭德綱的相聲彩鈴上線第一天交易額就超過三萬元,郭德綱首支相聲單曲尚在錄製階段,就有運營商開出超過五十萬元的天價要求買斷版權。京評梆(京劇、評劇、梆子戲)一齊上,話劇、電視劇沒少演,光在各地衛視主持的電視欄目就有好幾個。別的且不說,他還當起了電影導演,拍了部《三笑之才子佳人》,被網友稱為「不務正業」。需要指出的是,周立波也不是省油的燈,他終於也打破了清口只在舞台劇場演出,絕不上電視的誡言,開始推出電視版「壹周立波秀」;同時頻頻跨界「觸電」,代言各類商業品牌,只賺得盆滿缽滿。
饒有意味的是,這三位喜劇之王都有意來台灣展示他們的看家絕活,此係天意乎?巧合乎?台北劇院到底是他們笑果爆發的華山論劍還是鎩羽而歸的滑鐵盧?讓我們拭目以待!
註:「蔫哏」的蔫字,是東北土語,指精神不振的樣子。蔫哏在喜劇中指的是陰噱,類似冷面滑稽或冷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