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兼導演和劇作家的福克.李希特,大學時攻讀哲學和語言學,後來被戲劇學校錄取,主修導演。不過,他真正的啟蒙,是來自服社會役期間和一干社會邊緣人群居的經驗,這群人質疑任何社會體系、處於社會常規之外的生活方式,令李希特深受影響。於是李希特以劇場探討現今社會的真相,包含《電子城市》等四齣戲的「體系」創作計畫,主要場景展示著西方文明的荒涼景觀,隱喻著資本主義體系的空洞巨大。
如果說二十世紀不是從一九○○年開始的,而是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終結了十九世紀的舊世界,那麼,廿一世紀也沒有在二○○○年到來,而要等到二○○一年的九月十一日,一場瞬間爆發、又頃刻結束的「恐怖攻擊」,和接下來永無休止的「反恐戰爭」,將全世界捲入了一個新的體系。說這個體系「新」,因為它包含了許多無法命名的事物,或是讓許多事物喪失了原有的名字,例如「自由」、「民主」、「恐怖」、「人」和這個「體系」本身,其中涉及的不只是政治和哲學的論辯,而是關係到人類具體的生存處境。身兼導演和劇作家的福克.李希特(Falk Richter),試圖探討的正是這些被當代西方政治掏空的概念,以及因此罹患失語症的新世紀。
揭穿「體系」的空洞巨大
李希特一九六九年生於德國漢堡,大學時攻讀哲學和語言學,後來被戲劇學校錄取,主修導演。不過,他真正的啟蒙,是來自服社會役期間和一干社會邊緣人在紅燈區聖保羅(St. Pauli)群居的經驗,一層樓裡混雜著變性人、鑽研黑魔法的人文學者和藝術家,房東太太本身則是反法西斯主義小組成員。這群人質疑任何社會體系、處於社會常規之外的生活方式,令李希特深受影響:「對於被廣告和電視說得天花亂墜的東西,他們具有懷疑的本能。在我看來,這種本能就是藝術的基礎,藝術有責任以廣告美化之外的手段,呈現我們的社會體系。」為了反映我們視為正常的一切其實錯亂到何等地步,李希特反其道而行,在一九九八年的早期代表作《神級DJ》Gott ist ein DJ裡描寫一對熱烈擁抱資本主義和媒體社會的男女,他們在公寓四處架上攝影機,在美術館裡直播私生活,穿插演出廣告、MTV和連續劇,深夜時段還親自上演色情電影。李希特指出:「我們習慣說『人要適應社會』,我的劇本寫的就是極端適應這個資本主義社會的人,這對男女必須不斷加速,快到自己變成自己最新的影像,快到超越這個體系。」適者生存,然而在競爭至上的新自由主義裡倖存的適者將不再是人,而是影像,影像取代人成為體系裡的最小單位。
糟糕的是這個體系正在急速擴張,尤其是在九一一事件發生之後,美國前總統布希宣稱反恐戰爭是「為了捍衛西方的文明體系」,德國前總理施羅德也表示「派兵阿富汗是為了捍衛我們的生活方式」。究竟誰是「我們」?什麼是我們要反對的「恐怖」?「西方的文明體系」不恐怖嗎?衝著布希和施羅德的這些政治語言,李希特於二○○三年展開了一系列名為「體系」(Das System)的創作計畫,由四齣各自獨立的戲所組成,除了與計畫同名的《體系》之外,還包括《電子城市》Electronic City、《冰層下》Unter Eis和《巴勒斯坦旅館》Hotel Palestine。這些作品的主要場景展示著西方文明的荒涼景觀,譬如靜謐肅殺的機場大廳、深不見底的旅館走道或跨國企業冰冷的會議室,而主角則因為忘了班機或房間的密碼,或是無法證明自己之於企業的存在價值,絕望地被囚禁在這空曠的封閉空間裡。巨大空曠的場所是資本主義體系的絕佳隱喻:它如此巨大,讓人忘記還有體系外面的世界;它唯有空洞,才能隨意填充彼此矛盾的內容,以自由民主之名發動殺戮戰爭,打著自由市場的美名進行帝國的獨裁統治。《體系》裡有一段獨白是這麼說的:「體系不需要名字,不需要人,體系就是空無,我們在空無的體系裡散播我們關於自由、財富和民主的概念,可是這些概念在現實裡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是,它只是佔領世界的空洞,一種侵略性的空洞,對任何事物、任何人都沒有絲毫的同情。」
以劇場拆解劇場之外的世界
李希特很清楚,這個統治我們的體系既然無所不在,劇場也就難逃它的掌控。於是,劇作家以這段話為《體系》作結:「我必須接受這樣的矛盾:我活在我所批判的體系裡,甚至有人付錢請我去批判這個體系,如此一來,我越深入地批判它我就越陷入這個體系之中……」這是藝術的局限,但同時也是藝術的自由,因為它不必像資本主義體系一樣假裝自己無所不包,它承認有一個藝術外面的世界,一個比劇場更龐大的世界。對李希特來說,劇場必須走向劇場之外,拆解這個自體膨脹的空洞體系,否則劇場就和政治一樣,只不過是製造幻覺的機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