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自有文字,這是麥克伯尼在劇場所寫下的新地平線。觀眾進劇場,再也不用只是不斷地聽著台詞、台詞、台詞……合拍劇團從一九七○年代末在劍橋大學的學生社團開始,到一九八○年代以小廂型車四處巡迴學校、藝術中心、小型聚會,再到今日享譽國際的劇團。持續以舞台文字穿越不同領域,甚至不同文化,而不是要對峙──或許,這就是麥克伯尼足以保持創造力的公開密技。
「合拍劇團」與文學的碰撞是當代英國劇場史最具創造力的場景。在一九八三年成立時,導演麥克伯尼才剛從劍橋大學英文系畢業、跟女友艾瑪.湯普遜分手、失去父親,帶著悲傷的心情到巴黎賈克.樂寇學院上課,甚至為了遠離鐵娘子柴契爾夫人主政的英國,乾脆遠走世界巡迴。而這一切的結果就是「合拍劇團」一連串跨國界、跨領域的晶晶閃閃之製作。
劇場建築師 讓文學在劇場裡立體化
合拍劇團第一縷閃耀天際的亮光,是瑞士作家杜倫馬特(Durrenmatt)的《訪問》,描述富裕老婦返鄉,願意投注大筆金錢返鄉救援貧苦,唯一的條件是:「年輕時,背叛她的那個男人必須死」,於是漣漪陣陣。飾演此劇女主角的凱瑟琳.杭特(她最近的名作應是飾演《哈利波特─鳳凰會的密令》裡的費太太),也因為此劇獲得一九九○年奧立佛獎最佳「女」演員(之前只有最佳演員獎),從此在英國劇場嶄露頭角。
彷彿不斷劃破天際的寶劍,接著,《房外一個男人走著》Out of a House Walked a Man和《鱷魚街》,分別改編自幾乎已令人遺忘蘇俄作家卡瑪斯(Daniil Kharms)和猶太裔波蘭作家舒茨(Bruno Schulz)的作品;《露西卡貝羅的三生》The Three Lives of Lucie Cabrol則是演出約翰.伯格(John Berger)的劇本,奠下兩者之後密切的合作,最近包括了一場在倫敦火車站旁古蹟中的特殊場域演出《消失點》Vanishing Points,結合了火車、鐵軌、個人和國族的經驗。
這一串與文學的合作,與他人最不一樣之處是,麥克伯尼從未忘記那些平面文學、文字在舞台上是三度空間的具體存在。他讓兩個浴缸上下疊合即是棺材,或者在海邊散步時掉下一坨優格就是鳥大便。麥克伯尼被稱為「劇場建築師」並非僅是空間的塑造,而是他明白劇場表演是存在於空間韻律的語言,是文字故事的「具體措辭」。寶劍出鞘,絕不會僅是單一地展示其鋒利度,清脆的噹哴聲也要繞樑迴盪。
演繹日本古典文學 開啟另一種思考
從西洋文學迴盪至東方,日本文學成為麥克伯尼主要碰觸交點。如《春琴》。
《春琴》,就小說綱要而言,很簡單,是一段愛情,關於美麗可愛卻眼盲的主人春琴,與對她敬畏般愛戀的僕人佐助,之間頤指氣使又充滿糾纏的一輩子。高潮是故事最後,被毀容的春琴要拆開頭上紗布之時,她的卑微僕人佐助,在敬重憐愛春琴的心情之下,也刺瞎了自己的雙眼。這取材自谷崎潤一郎之《春琴抄》,看似充滿受虐施虐的不正常情感,在谷崎筆觸中,卻是某種日本文化中謙卑自我、敬重他人的極致,結尾是洋溢著欣然幸福感。
而在麥克伯尼的舞台上,小女孩春琴是偶,長大是真人,但無論偶或真人,皆如人形淨琉璃般被偶師操持著。很多位敘述者、與很多位演員接力演出主要角色。背景也不斷在當代及古代間切換。變化多端的影像,加上非常多層次的意涵,讓人在某些時刻,感覺東方與西方之間,其實並不是像表面那樣涇渭分明。雖然,如此繁複又高科技的舞台,就日本文學而言,似乎有點喧騰,但任何人看到麥克伯尼以當代影像技術刺穿古典文學的能力,卻又立刻感覺他人可能難以再做得更好。
「讓我感興趣的,」麥克伯尼說:「是以不同的方式看世界,那是我的鑰匙。我喜歡在日本工作,部分原因就在於它看世界的方式是如此、如此地不同。如此地不同於任何我曾經驗的事,重新開啟許多不同體驗;並不是僅讓你開啟你對日本的可能性,而是迫使你從此以另一種方式思考。」或許《春琴》穿梭古今的思考像一盒同時有提拉米蘇、和菓子、配以有機材質包裝的高級禮盒,另一個從日本文學取材的《象的消失》之思考,就像是指示清楚也四通八達的地下鐵。
不只是文學 以劇場語言精采書寫
村上春樹的《象的消失》背景就是當代都市,整個疏離感與資本主義的集體性,在影像科技的搭配下,十分引人。一個效率極高的業務員,看到一頭大象變得愈來愈小,終至消失在空氣中。而當他試圖告訴記者這奇異的經驗時,他自己卻分裂成兩部分:一部分仍然是快樂有效率的業務員,繼續過著日常生活,另一部分則是存在大象那邊的幻象世界。
全劇也是使用日本演員,日語對話。創作手法也是他慣用的集體創作。麥克伯尼與日本世田谷公立劇院的演員一起工作了十一個星期,先五星期在倫敦,接著返回東京。而演員們一起決定以三個短篇串起此劇(〈象的消失〉、〈睡眠〉、〈麵包店再襲擊〉),建立起來一個夢幻卻又超真的世界,可以四處遊動的投影機,電視銀幕在城市背幕之下閃爍,彷彿呼嘯而過的汽車。
舞台自有文字,這是麥克伯尼在劇場所寫下的新地平線。觀眾進劇場,再也不用只是不斷地聽著台詞台詞台詞。合拍劇團從一九七○年代末在劍橋大學的學生社團開始,當年同期的還有Huge Laurie(豪斯醫生)或者Stephan Fry(著名作家演員主持人),到一九八○年代以小廂型車四處巡迴學校、藝術中心、小型聚會,再到今日享譽國際的劇團。持續以舞台文字穿越不同領域,甚至不同文化,而不是要對峙──或許,這就是麥克伯尼足以保持創造力的公開密技。
文字|秦嘉嫄 劇場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