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無論是電視廣告、電影和劇場腳本、甚至親自粉墨登場詮釋別人的人生,吳念真說故事的功力總是壓倒性地令人著迷。有時不免想像,這些曝光了的故事是否更可能僅為冰山一角,其餘的都還在吳念真腦中伺機突出水面……這一次,睽違多年未出版著作的他,重新拾起文學創作的筆,任水面下的故事躍然拔出,新書《這些人,那些事》的故事,多數來自吳念真親臨現場的半生回憶。讀著這些生動且充滿戲劇張力的人與事,油然想起吳念真對推理女王阿嘉莎.克莉絲蒂的讚語:「通俗是一種功力。」在本書中,吳念真亦親自演示了「通俗」動人的不俗力量。本刊特地選摘精采篇章,以饗讀者。
春天
阿圓是金門金沙市場一家雜貨店裡打雜的小妹,長得不是很好看,加上老闆以吝嗇出名,所以跟其他雜貨店比起來,他們的生意差很多。
那年頭在金門當兵根本沒有機會回台灣,所以不管哪家店,只要有稍具姿色的美眉駐守,幾乎不管服務或者商品的品質有多爛、價格有多不合理,也可以讓一大群「精子已經滿到喉嚨,吐口痰連爬過的蟑螂都會懷孕」的阿兵哥蜂擁而至;於是供應全師將近一萬人伙食材料的市場攤商當然會運用這種「美人計」,每天清晨燈火通明的市場內,各個魚肉蔬菜的攤位只要有美女露臉的必然生意鼎盛,阿公阿嬤顧守的永遠乏人問津。
採買兵通常是一邊跟美女打打嘴砲、吃吃豆腐,一邊把各種伙食材料的品類和數量的單子交給她,然後轉向另一攤繼續哈拉,至於最後被攤商送上採買車的商品斤兩和品質好像也沒人在乎。
各類生鮮買完,接著買雜貨。雜貨單價高,所以採買兵喜歡的店除了美眉之外,更重要的是老闆要上道,回扣、香菸要捨得給,最好連早餐都幫採買準備好。
不過,也不是每個採買兵都這麼屌,人多的部隊伙食費高,採買是大爺,至於我們這種二十幾個人的小單位,不管生鮮攤位還是雜貨店永遠把我們隔著門縫瞧。
我跟小包當採買的第一天就碰到這種勢利鬼。
那天我們買完菜才進雜貨店,看到步兵營的採買要離開,香菸隨手一拿就是好幾包,小包只不過才拿起老闆桌上的菸打出一支要點上,老闆竟然就把香菸往抽屜一收,抬頭問小包說:「你是哪個單位的?」
家族企業第三代的小包大概從沒這樣被侮辱過,當下把菸往老闆的身上一甩,拉著我掉頭就走。
市場晃了一圈之後,我們選了一家幾乎沒什麼阿兵哥的雜貨店,而從此之後我們單位就成了阿圓和她老闆少數的顧客。
阿圓十七歲,應該國中畢業不久,因為她老穿著一件還留著學號的深藍色舊外套。她話不多,笑的時候老是掩著嘴,有一天我們才發現她缺了兩三顆門牙。「怎麼不去補?」我們問。她說:「我爸去台灣做工,說賺到錢會給我補。」
阿圓的爸爸是石匠,金門工作少,應聘去台灣蓋廟刻龍柱。
雜貨店老闆是她的親戚,但使喚的語氣一點也不親,有一次甚至還聽見他跟別人說:「我是在替人家養女兒!」
那年是我們第一次在外島過年,除夕到初二都加菜,所以除夕前採買的錢是平常的三、四倍,那天小包半開玩笑地跟老闆說:「跟你買這麼久,也沒看你給我們一包菸,一點Bonus!」沒想到老闆竟然冷冷地笑著說:「我以為你們營部連的比較乾淨,我看,都一樣嘛!」然後打開抽屜拿出一包菸以及兩張百元的鈔票塞給小包,接著就往屋裡走。
我知道小包是憋了一卵泡火,可沒想到是臨走的時候他竟然隨手抓起一打醬油往推車上放,說:這是給連上的Bonus!
阿圓什麼都看到,但什麼都沒說。當她幫著我們把東西推到採買車的路上,小包把那兩百元拿給她,她一直搖頭,小包說:「拿著,這不是我給妳的,這是妳那個親戚給妳的過年紅包。」
誰知道我們的東西都還沒裝上車,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哨音,一回頭,我們看到老闆帶著兩個憲兵,正指著我們這頭快步地走了過來。
老闆揪住我們,把我們推向憲兵,然後走到車尾裝貨的推車,一把將醬油拎出來,跟憲兵說:「你看!這就是他們偷我的。」
停車場上所有人都盯著我們看,就在那種尷尬、不知所措的死寂中,我們忽然聽到阿圓的聲音說:「他們沒有偷啦,是我……放錯了。」
我和小包轉頭過去,只見她低著頭,指著醬油說:「我以為是他們買的……就搬上推車了。」
「那你們有沒有看到她搬上車?」憲兵問。
阿圓轉頭看看我們,我還猶豫著該怎麼反應,沒想到卻聽見小包直截了當地說:「沒有。」
憲兵回頭跟老闆說:「你誤會了吧?」
老闆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忽然快步走向阿圓,隨手就是一個耳光,說:「妳是想要他幹妳,然後帶妳去台灣啊?妳想乎死啦妳!」
阿圓站在那邊沒動,捏著衣襬低著頭,也沒哭,一直到我們車子開走了,遠遠地,她還是一樣的姿勢。
車子裡小包沉默著,好久之後才哽咽地說:「剛剛,我好想去抱她一下……」
我們駐地旁邊的公路是金東地區通往「勿忘在莒」勒石和金門名勝海印寺唯一的通道,平常是禁區,每年只有春節的初一、初二對民眾開放一次。
對阿兵哥來說,道路開放的最大意義是,在這兩天裡金東地區的美女們一定會從這邊經過,所以兩百公尺外那條持續上坡的公路,在那兩天之中顯然就像選美大會的伸展台,因此初一的早點名草草結束後,我們已經聚集在視線最好的碉堡,把所有望遠鏡都架好,興奮地等在那裡。
那天天氣奇好,陽光燦爛,所以上山的男女紛紛脫掉外衣,可看度以及可想像度都當下增加不少。十點左右是人群的高潮,隨著各店家那些駐店美女陸續出現,碉堡裡不時掀起騷動,忽然間,卻有人回頭說:「欽仔、小包,你們的救命恩人出現了。」
我們分別搶過望遠鏡,然後我們都看到了阿圓。
她穿了新衣服,白色的套頭毛衣,一件粉紅色的「太空衣」拿在手上,下身則是一件深藍色的褲子,頭髮好像也整理過,還箍著一個白色的髮箍,整個人顯得明亮、青春。
我們看到她和身邊一個應該是她父親的黝黑中年男人開心地講著話,另一邊則是兩個比她小,應該是她弟弟的男孩。
小包忽然放下望遠鏡,大聲地喊她的名字,可是她好像沒聽見,碉堡裡忽然又掀起另一波忙亂,幾分鐘不到簡便的擴音器竟然就架設起來了。
當小包抓著擴音器朝公路那邊喊道:「阿圓,妳今天好漂亮!真的好漂亮呢,阿圓!」的時候,整條公路的人都慢慢停下腳步聽,然後紛紛轉頭四處顧盼,好像在找誰是阿圓。
阿圓先愣了一下,看看父親,然後朝我們這邊望著;小包有點激動起來,接著說:「營部連小包跟阿圓說謝謝!跟阿圓爸爸說新年快樂,你女兒好棒,而且好漂亮!」
她父親朝我們這邊招招手,然後好像在問阿圓發生什麼事。
我看到小包的眼眶有點紅,於是拿過擴音器接著說:「阿圓,妳是我見過最勇敢的美女……我們營部連所有人都愛妳!」
公路那邊的人都笑了,圍著阿圓,甚至還有人鼓掌起來。之後擴音器便被傳來傳去,「阿圓,謝謝!」「阿圓,我愛妳!」「阿圓是金門最漂亮的女孩!」……不同的聲音不斷地喊著,整個太武山有好長一段時間一直縈繞著阿圓的名字。
從望遠鏡裡我們看到阿圓流淚了,她遮著嘴,看著我們碉堡的方向。
其實她是笑著的,在燦爛的陽光下。
直到現在,每年的春天我都還會想起阿圓以及她當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