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本刊所出版的《表演藝術年鑑》系列專書,長期以來透過每一年度資料的積累整理,呈現該年度的表演藝術生態樣貌,同時,也期望透過年鑑所彙集的資料與數據,作為現況分析的基礎,並邀請專人透過資料與事件的爬梳撰寫專文,提出對當年度的整體觀察與思考。
在今年本刊更是將已出版的歷年《表演藝術年鑑》共31本,進行數位轉型,以版面資料庫的形式供讀者閱讀。而最新的《2024年表演藝術年鑑》已於近期完成製作並上架,本站特地轉載書中年度觀察專文,以饗讀者。
在人口銳減、觀眾斷層、資源內縮的當下,我們仍持續製作、演出、結案、提案,劇場看似活著,但我們是否誠實面對:這是活著,還是制度與市場共同塑造出來的文化現象?
舞蹈空間的退場,不只是舞團選擇不再創作,而是體制本身無法承載創作所需的能量與邏輯。這是一個國內當代劇場團隊在補助制度下持續運轉30餘年、擁有國際共製經驗與穩定觀眾關係的團隊,卻選擇「不再生產」的重大警訊。他們沒有解散,卻停止創作;沒有危機,卻選擇轉向。
這樣的退場不是個別事件,而是制度失衡與文化信仰流失的症候。
我們身處的是一個公共語言被績效接管、文化價值被平台語彙稀釋的治理時代。劇場逐漸從一個社會想像與反思的場域,變成一套「制度結果的生產模型」:為了政策、人次、能見度與報表而創作,而非因為信仰、責任、觀點與感知。
我們說這是一種「碎片化的劇場狀態」:演出仍發生、補助仍流動、觀眾仍進場,但一切只剩殘存的形狀與程序,失去了實質的文化重量與公共價值。這並不是文化的自然演進,而是人口下降、政策焦慮與治理淡化共同構成的制度現實。
而這樣的現實,我們提出可能的命題:
人口與出生率下降:文化參與的生態挑戰
當我們談劇場的未來,往往聚焦在政策、補助、創作風格或觀眾偏好變遷,卻鮮少將眼光移向最基本也最殘酷的變數——人口數。
根據國家發展委員會(國發會)推估,台灣總人口將於2028年跌破2200萬, 2040年進一步降至2000萬以下。出生率已是全球倒數,青壯年人口占比不斷萎縮,15至24歲青年總量不過230萬人,且仍在下滑中。這些數字不只是社會新聞裡的警訊,而是對整個文化生產系統的直接衝擊。
觀眾結構的移動並非觀感,而是人口學事實。中產階級文化消費族群日益萎縮,青年雖因文化幣短期進場,卻欠缺長期參與習慣;偏鄉因學齡人口快速流失,學校合併、圖書館與演藝廳冷清化早已成常態。文化參與的基本人口條件,正在被系統性改變。
更深層的問題是:過去我們配置公共文化資源、場館設施與補助制度的依據,是「人口穩定成長」的想定模型。但在當前與未來,這個模型已完全失效。六都外的中小城市文化活力低迷,北中南三地劇場觀眾年齡層偏高,文化參與不再是整體社會的普遍權利,而將趨向於少數集中地區的文化自主權。
在這樣的基礎上,劇場所面對的不只是觀眾變少,更是整個文化行為與結構去日常化的問題。劇場的語言與結構若無法重新對接新的社會樣貌與觀眾現實,便將在高製作、低回報、無再製的循環中耗竭。
人口的萎縮,不只是對社福制度的挑戰,也將是對文化治理體系的根本重寫。
公共性的動態(1):補助制度從支持到制度化
補助制度原本應是劇場文化公共性的實踐體現,透過公共資源支持創作者提出社會對話與文化實驗。然而,當人口萎縮、觀眾總量減少,文化部門為了維持制度正當性,補助邏輯逐漸由「支持創作」轉向「管理產出」與「證明成效」。創作者的主體性不再來自藝術理念或社會責任,而是來自制度對行政執行的預設語言與報表結構。
在康德的《何謂啟蒙?》中,他強調公共性建立於「理性的公共使用」,即每個人能自由表達觀點、以批判姿態參與社會形成。劇場本應是這種公共理性的具體場域,在這裡,社會議題、倫理判準、文化辯證得以被揭示與共感。
但當補助計畫被績效指標所束縛,劇場的公共性轉化為KPI制度中的可視成果,即觀眾人次、曝光數據、社群貼文、國際移動軌跡等,這些被評量的不再是創作的社會意義或文化挑戰,而是其可量化展示的程度。
創作者的語言也因此內化補助語境。從「我為什麼想創作」變成「我能如何提高成果」;從「這個議題應該被辯論」變成「這個題目比較安全通過市場檢驗」。這正是康德所警告的理性封閉化:當藝術不再是挑戰社會的語言,而是迎合制度的回應,那麼公共性便已被削弱為程序性的合格標籤。
在劇場觀眾數不斷下滑的現實下,補助若無法重回對創作風險與文化價值的信任,而持續以機制語言主導文化發展性,便將讓劇場淪為一種無法自我再生的政策幻象。創作仍在發生,但公共性已悄然退出。
公共性的動態(2):行政法人與公共場館的治理演變
公共場館本應是文化政策中最具公共性實踐潛力的制度載體。行政法人制度的設立,原意即在於強化文化場館的治理專業性、藝術判斷力與免於政治介入的臂距原則。然而,現實中多數法人場館在觀眾壓力與預算問責的雙重重擔下,逐漸成為「績效報告單位」。
哈拉瑞在《21世紀的21堂課》中指出,當代治理正朝向「資料主義」(註1)傾斜,政府與制度愈來愈相信可被量化的成果,漠視價值與倫理的無形影響。在文化政策中,這樣的傾斜表現在行政法人身上再清楚不過:表面是文化機構,實則運作如效能組織;表面強調藝術自主,實則強化數據達成。
公共場館不再擁有充分的藝術治理空間,而是必須回應觀眾成長率、營運自籌比例、節目年均上座率等指標。在這樣的制度語境中,場館策畫趨於風險迴避、類型維穩與票房導向,排擠了原本應承擔的社會挑戰與文化深耕任務。
更深層的問題,是法人治理介於文化實踐與資源分配之間,場館治理者易受限於行政程序與財政責任之間,無法進行真正的文化布局。當觀眾斷層與文化參與碎片化已成常態,場館若無能力提出新的公共連結模型,只會加劇「資源集中卻文化能量分散」的矛盾。
哈拉瑞提醒我們:當文化價值被交由數據模型決定,公共場域將被績效幻象取代,文化失去其作為社會動能與倫理對話的能力。這正是我們所看到的公共場館困境:設施完備、報表良好、活動熱鬧,但公共性已空轉為一種制度象徵,失去回應社會真實與建構未來的能量。
公共性的動態(3):文化政策的外顯化與治理觀察
2024年《1624》大型戶外歌仔音樂劇於台南登場,文化部以四百年歷史為背景,結合地方敘事與國族符號,並冠上「文化黑潮」之名,被視為展現國家文化戰略能量的代表之作。然而,這類政策主導的文化製作,看似擴大文化影響力,實則反映出當前公共文化政策的治理現象:文化不再被治理,而被展演;公共性不再被養成,而被管理。
如哈拉瑞在《21世紀的21堂課》中所述,現代國家治理正逐漸由「辯證式治理」轉為「符號式治理」,即國家傾向透過可展示、可擴散的文化象徵來凝聚認同,而非持續對話或制度修補。《1624》的成功與否,並非建構在是否改善民間劇場生態或拉近公私距離,而在於它是否「足夠被看見」。
文化因此從治理行為退化為治理意象:表演即治理,觀眾即人民,成功等同動員。此邏輯下,文化場域不再需要養成公共性,而僅需執行政績、形成場面、完成指標。這些大型工程的出現,某種程度上不是補文化之不足,而是為治理危機所做的符號修補。
然而,這些修補從未對準問題本體:觀眾結構的萎縮、創作生態的疲乏、青年文化勞動力的斷層。反而因巨量資源集中於象徵性製作,更排擠常態創作、在地策展與文化微生態的滋長空間。
傅柯式治理(註2)已進化為一種文化「幻象式治理」:文化存在於鏡頭與標語中,卻不再存在於生活與日常之中。
註:
- 哈拉瑞(Yuval Noah Harari)在他關於人類歷史和未來的著作中,深入探討了資料主義(Dataism)這個新興的意識形態。他認為,資料主義不僅是一個理論,它正在深刻地影響我們現今的政治和社會運作,它承諾解決我們所有的問題,但前提是我們必須接受將生命、社會乃至宇宙視為數據,並將人類的個體經驗服從於數據流的邏輯。
- 傅柯式治理(Foucault's Governmentality),是法國哲學家米歇爾.傅柯(Michel Foucault) 在其晚期研究中提出的核心概念,通常翻譯為「治理術」或「治理性」(Governmentality)。這個概念顛覆了傳統上對「統治」的理解,不再只關注國家主權或法律,而是將權力的分析擴展到更廣泛的社會層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