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場人的一天,與大家無異,他們一步一步地設立期限,規劃進度,完成計畫。他們選擇岔路,追求幸福。有時候,戰爭與和平,生活與倫理,悲劇或喜劇, 並不是因為人性本善或本惡,而是因為人說到底就是人,不是什麼別的,不會因為前面加了「劇場」或其他冠稱而有所差異。看懂生活跟看懂一齣戲之間的關連是什 麼?我們是否急著釐清品味取捨,急著去批判,而忽略了每個你眼前的人,都是腳踏實地活著的個體?
黎煥雄導演,朋友們稱他「米蓋」。 走進米蓋的家,會先看到一輛腳踏車和慢跑鞋,你可以從鞋底和胎痕,推理出這家主人的部分線索,他的身材,年紀。接下來的大片書牆唱片櫃,會重塑或加深你的 推理,房間空間不大,一個人生活剛好,你知道主人會為什麼挺身而出,捍衛或保護什麼,他讓你恰到好處的試探,這些線索像是迷宮,細微的書塵在木頭地板上打 滾。
轉過玄關,牆上貼了大幅的Pina Bausch海報,地上則擱著個黑色皮箱,上面擺了台老舊咖啡機壓陣。讓人看到某種不合時宜,某種過氣,某種物件原始的意義,從城市各個角落竄回房間裡找到物件原來的位置,然後安身立命。
時間:11:00
地點:淡水河左岸
大學時期,在淡水河畔,米蓋和朋友們成立了河左岸劇團。那時候也沒什麼立案補助,大夥湊錢租了個日式房舍,一半榻榻米,一半木頭地板,把劇團弄了起來。
「在次要的位置,用奇怪的姿態,不敲鑼打鼓,不張揚,是當時的河左岸。」
河左岸最重要的是那種一起生活的空間秩序,可能有人窩在角落睡覺,有人在旁邊熱烈討論社政議題,重點是不論白天黑夜,一定有咖啡喝。現在壓在皮箱上那台咖啡機,就是當時河左岸的空調設備,播散全天候的咖啡香味。
退伍後,米蓋過了十年白天上班晚上劇場的日子,那時候他沒有生活可言,每天被工作推著走。他不會逛市場,不會慢跑,室內擺設亂七八糟。後來,他在公司升了官,但劇場也需要他付出更多。無法再一心二用的他,下定決心後半輩子要把生活找回來,把工作辭了,把工作賺的最後一筆錢砸下去重新裝潢,專心做劇場。他每年去澳洲親戚家待個幾週,幫忙照顧甥兒,打理生活起居,學習買菜下廚,重建生活。
「一個人活著,就算你有藝術創作,有賺錢,但是如果不會過生活的話,那是非常不應該的。」米蓋說。
時間:12:30
地點:關渡家中
米蓋的一天通常從中午開始,盥洗完之後準備早餐,米蓋會同時泡兩種咖啡,一個煮普通的美式咖啡,另一邊煮高壓拿鐵咖啡。備好一碗大燕麥片,一個水煮蛋,三大杯開水,從餐台上開始閱讀。這幾個月米蓋在讀有英文單字翻譯的寺山修司短歌,一星期兩三首,順便背幾個日文單字,訓練短期記憶的肌肉。然後米蓋會花四十分鐘讀京極夏彥,極高濃度的妖怪考或類似重量的作品,算是某種腦活性的拉筋練習。
之後,米蓋會帶著美式黑咖啡,花半小時在臉書玩玩小遊戲,打開iTunes,花半小時在臉書上。咖啡喝完,點起第一根菸,開始工作,收信趕稿趕劇本。
米蓋說,深夜之後,他習慣用巧克力口味的甜點搭配電視影集開場,同時在臉書上東張西望。關了電視電腦,吃了安眠藥之後,布希亞或李維史陀輪翻上陣,像是輕型隱形轟炸機一樣在腦中留下淺淺的塊狀痕跡。
時間:16:00
地點:關渡河堤
對米蓋來說,跑步是最簡單的運動,一雙運動鞋,一件替換用的衣服,哪都可以跑。進劇場時,他會趁休息放飯時候出去跑個半小時,回來差不多大夥也休息完畢,繼續工作。天氣不好的話就跑走廊,繞著劇院跑個廿五圈,除非真的寒雨交加,否則米蓋總是會找到地方跑。
米蓋沒有規定每天都得跑,但最多不能休息超過兩天。其實心理上要他跑多久都不是問題,他喜歡跑步,但還是要尊重復健科醫生的指示。通常從關渡山區的家往下跑,繞過關渡碼頭進河岸自行車步道,一路跑到紅樹林前再折返至竹圍碼頭。夏天時他也會跑山路,繞到北藝大後山來回,約莫五公里的距離,上坡跑緩一點,下坡跑輕一點。
米蓋用跑步跟城市說話,他對自己在很多城市跑過感到驕傲。他的呼吸,他的腳法,他的手臂擺動,像是破冰船一樣默默划過他到訪的每個城市。他說,最可以感覺到身體存在的運動就是跑步,規律機械化的行進,高度精細的控制身體。跑步的時候,腦子要想什麼都行,身體在那樣的狀態裡更能思考清醒。有時候他會一邊聽音樂,把那些平常很硬、很不好消化的東西聽進去。
時間:17:00
地點:竹圍黃昏市場
跑完步之後,米蓋習慣走市區回家。剛猛烈地出完汗,調整呼吸的十五分鐘路程,只是走路好像又少了什麼,總該賦予這趟路程什麼任務才行,那就上黃昏市場,張羅一日生活所需吧。最常光顧的是魚攤,但前提是當天有充分時間烹調,要不就買兩三樣容易煮雜菜湯的洋蔥蔬菜。黃昏市場有個好處,可以單買一根蔥兩棵青椒,沒有累贅的包裝,但多了種當天就得料理完畢的即時性。
對米蓋來說,跑完步,出了汗,走進市場買條漂亮的魚,回家料理的時候也把自己打點好,就是他需要的強烈的生活感。對那些主要工作就是在打理生活的人來說可能很可笑,但對他這種曾經失去生活的人來說,非常重要。
時間:19:00
地點:人力飛行劇團
排練場上,米蓋和一堆剛畢業的年輕演員們工作即將重演的舊作《星之暗湧2011》,看得出其中有某種轉變和過渡,找一群劇場最新人排練這個米蓋跟他們差不多年紀時寫就的劇本。劇組唯一的資深演員Fa則身兼數職,用口語或身體,把導演的指令翻譯給年輕演員了解,協助演員和導演建立起某種默契,看得出來米蓋很信任這種互相參照的排練關係。
排練時米蓋會用ipad2現場錄影,排完一段就立刻放給大家看,同時緊盯著場上的演員,手上的劇本,ipad裡的錄像。米蓋大塊地順過整體結構,腦中盤算著如何處理細緻肌理,像是高明優雅的城市規劃師,腦中勾勒整體劇場藍圖。
排練結束後,米蓋和行政人員討論著預算問題,這是我第一次看他笑的如此開懷,「預算少的可憐啊」,他略帶促狹地說,然後我們互道再見,他轉身進入劇團辦公室繼續同預算奮鬥。我不太確定這樣的一天,這樣的生活,孤獨一人的閱讀慢跑上網下廚,和人群一起嘻笑打鬧一起談論青春,一起埋怨一起流淚,這些是否就像拿在手上沉甸甸的蔬果一樣,帶給米蓋重建生活的必須營養,我不知道。我們都還在練習走路,下一步才學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