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有云:「少不讀水滸、老不讀三國、男不讀紅樓、女不讀西廂。」倘若是張愛玲呢?私竊度應該列為禁書……
小時候看不懂,書裡的張愛玲怎也比不上說出那句:「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快樂也不那麼痛快。」的張愛玲來得酣暢淋漓。於是當阿格麗「姬」(Martha Argerich)那快意恩仇的琴聲以Star Trek裡的「曲速」直擊我心,張派文字早就拋在九霄雲外。搞得少年的我總弄混,彷彿穿上旗袍下頷高抬就是張祖奶奶,放下髮髻低下頭,就成了碎花洋裝裡的阿姬。
談了幾場戀愛,胸口讓碎片扎得慌,手賤翻起張愛玲,我開始為了祖奶奶難過。因為沒人為她唱上幾句Eagles的〈Wasted Time〉,自以為是地滴下幾滴淚。但青春小鳥飛得快,時間的女兒早產了。漸漸我就發現祖奶奶書中的愛情,簡直是Hotel California連鎖集團!搞到我每每聽見理查.史特勞斯的幾個瘋狂場景,都不寒而慄地聯想起張愛玲。我發誓在書中經常看見《艾蕾克特拉》一家人的鬼影幢幢,甚至嚴重地懷疑她真會剁了胡蘭成(或是隨便哪個負心漢)的頭,然後如《莎樂美》般地親吻與愛撫……
於是我開始慶幸,至少我沒有與張愛玲們談過戀愛,否則我很難想像一個女孩,個生命情懷宛若Phil Collins的那首〈In the air tonight〉:那種蒼涼冷漠又帶著控訴與訕笑,老實說很司馬中原——恐怖到了極點!直到……
直到我開始老了,視力退化了,從顯微鏡換成望遠鏡,我看到了一些不一樣的張愛玲。《傾城之戀》裡那段首尾呼應的胡琴文字,我第一個就想到了京劇的程派名戲《鎖麟囊》裡,那段經典的〈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我只道鐵富貴一生鑄定,又誰知人生事傾刻分明。」一身的金陵秦淮僅賸下殘山敗水,妳教薛湘靈與張愛玲怎麼不休戀逝水?
「休戀逝水」,把這段唱得最好的一代青衣祭酒顧正秋以此名其回憶錄,這卻也正是張祖奶奶勘也勘不破,放也放不下,永遠不自在的罩門。於是我好像又懂了,從長髮少女彈到白髮魔女,出名很早痛快了一輩子的阿格麗姬,還真是祖奶奶的知音。休戀逝水,阿姬馳騁史坦威之快意恩仇,有著張愛玲向犬儒抵押不惜成負資產的世俗與人情;而祖奶奶那華麗的虛無與蒼涼,就如同阿姬每一次那樣與音樂以死拚搏,卻早已獨孤求敗的絕世琴音。
這麼說起來,阿格麗姬如霹靂雷霆的琴音,好像也該一併禁一禁。至少,該跟張愛玲一樣:年少不宜。畢竟祖奶奶早就說過了:
「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裡,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