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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許2009年的《哈姆雷特》讓所有身著「赤身裸體」裝的演員在豬圈似的泥地上演出,鬼魂父親竟是一排納粹軍團,而哈姆雷特代表前途渺茫的年輕一代(©Sonja Rothweiler)
特別企畫 Feature 全球零時差:莎士比亞生日快樂!/全球觀察 德國

從「德國是哈姆雷特」 到「莎士比亞是德國的」

在廿一世紀的今天,德國人依舊在莎劇人物中不斷地看到自己,或藉此重新定義自己,從一絲不苟的忠實演繹,到肆意地解構莎翁,或拿他當幌子的舞台創作,一應俱全。莎士比亞是一座工廠,而哈姆雷特是這座工廠裡的一部機器,它把大家全攪和了進去。只是,莎士比亞工廠不再局限於德國,而早已擴張為無遠弗屆的跨國文化產業了。

在廿一世紀的今天,德國人依舊在莎劇人物中不斷地看到自己,或藉此重新定義自己,從一絲不苟的忠實演繹,到肆意地解構莎翁,或拿他當幌子的舞台創作,一應俱全。莎士比亞是一座工廠,而哈姆雷特是這座工廠裡的一部機器,它把大家全攪和了進去。只是,莎士比亞工廠不再局限於德國,而早已擴張為無遠弗屆的跨國文化產業了。

今年是莎士比亞四百五十年的誕辰,莎翁受到世界各國競相授與「榮譽市民」的頭銜,崇敬他早已不是英國的專利,不足為奇;然而,之於德國,卻是相當特殊與複雜的。

就說莎翁的德國粉絲吧!個個都是重量級的大人物,當中帶頭的便是德國最偉大的文學家歌德,初出茅廬的他,與其他作家發起「狂飆突進運動」(Sturm und Drang,1760-1780)之時,便擁護莎氏作為文學運動的精神嚮導。自此之後,莎翁在德國的影響力便有增無減。幾乎可以說,要在成功或知名的德國文豪、導演、演員與哲學家之中,找到一個從來不曾跟莎氏「有染」的,恐怕是難上加難。

自視為莎翁的真正「傳人」

德國作家Gerhard Hauptmann(1862-1946)便說:「莎士比亞的形體是我們世界的一部分,他的精神與我們合而為一,就算莎氏是在英國出生、在英國入土為安,但他真正活在的國家是德國。」

這話顯得過於誇張,但細看德國自十八世紀中期開始,狂熱地為莎翁著迷的歷史,便會明白此言果真不差。且說,開翻譯莎劇先河的,便是德國人。令人驚異的是,全球最早創立「莎士比亞協會」的,竟然不是英國,而是德國人。不僅如此,德國人也比英國更早嘗試重建伊莉莎白劇院。更有甚者,德國每年搬演莎劇的創作數量,都遠遠超過英國本地。根據德國舞台協會(Bühnen Verein)每年出版的德奧瑞三國德語國家劇院的演出統計數字,在最頻繁演出的劇目中,莎劇總是排在前幾名。

這一切在在顯示,德國儼然視自己為莎氏的真正「傳人」。當二○一○年德國歌德學院在倫敦環球劇院舉辦「莎士比亞是德國的」活動,以一連串的戲劇演出、電影、講座等諸多面向,呈現莎翁在德國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時,喧賓奪主之舉,昭然若揭,有趣的是,英國人似乎不以為忤。如英國《衛報》記者Kate Connolly便指出,更早聲稱莎翁「完全是我們的」(ganz unser)翻譯家 August Wilhelm Schlegel,根本沒有遵守忠於原著的原則,正確地說,他在某種程度上擅自竄改了內容,但令她驚豔的是,Schlegel的譯文竟比莎氏原作更有力度,更加精采。不僅如此,她坦誠自己在德國看莎劇時,驚異地發現莎翁已被巧妙地轉換成十分現代的語言,反而更能喚起觀眾的共鳴,這情況在英國是鮮有的。

也許正因為德國沒有英國人所承載的傳統包袱,所以他們一開始就毫無忌憚地「誤讀」、「曲解」、改編與再創莎士比亞。而在當代的演繹中,也不像英國人那般唯恐玷污莎翁似地小心翼翼、縛手縛腳,所以更能有機地「活化」其語言,讓四百五十歲的他與現下的社會及時代動脈接軌。

然而,勾勒了這麼多德國之於莎翁,相較英國,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種種面向,依舊沒有解開一個最最重要、卻也是最難的問題——為什麼兩百五十年來德國人對莎士比亞如此執著與著迷?英國劍橋大學的德文系教授Roger Paulin一針見血地指出:「莎士比亞,不管是好是壞,已經與德國的國家理想抱負、創造國家文學經典與神話等同了,他承載著德國的國家命運。」可是,文學的莎翁怎麼會跟德國的政治與國家身分認同糾結在一起呢?

德國政局的哈姆雷特情節

這自然不是三言兩語可以道盡的,簡而言之,都是哈姆雷特的「錯」與詩人惹的「禍」:面對不共戴天的殺父之仇,不忠的母親,哈姆雷特竟然不像古希臘悲劇人物奧瑞斯提亞一樣,義無反顧地去報仇,而是杵在那兒,手托骷髏頭,憂鬱地想著死亡,癡呆地問著“To be, or not to be”。於是,Ferdinand Freiligrath一八四四年哀嘆地寫道:「德國是哈姆雷特,嚴肅又沉默……他沉思、他做夢,沒個主意。胸中沒有謀略,精神缺乏英勇行為所需要的勇氣。」詩人有感於德國知識分子在學校講堂浪費太多時間,老是左思右想該怎麼做,而一再錯過爭取民主自由的機會。躊躇不前、優柔寡斷的性格,恰恰跟那剛從Wittenberg學成歸國的丹麥王子哈姆雷特如出一轍。詩人最後高聲疾呼,要國人拿出魄力與行動力出來爭取自由。

之所以有這樣的訴求,與當時的政局息息相關。一八四○年起,鄰國丹麥與法國都在覬覦德意志一些小邦國的領土,因為日耳曼民族依舊是封建王侯各自稱雄,處於小國林立,分崩離析之局。面對外族入侵的危機,自由主義人士提出以聯邦制統一國家與追求民主自由為政治目標。似乎受到詩人精神號召的影響,一八四八年爆發了三月革命,群眾要求普魯士王開放改革,聯邦立憲,可惜並沒有成功。致使德國歷史學家Gorg Gottfried Gervinus視哈姆雷特為「革命失敗的象徵」。自此,詩人這句「德國是哈姆雷特」,便開始陰魂不散地糾纏著德國。

左盼右盼,做著統一夢的德國人後來終於盼到了鐵血宰相俾斯麥,他帶領普魯士王朝對法開戰(1870-1871),打敗法國,樹立威望,以過人的魄力與精明的外交手腕統一了日耳曼民族,創建了德意志帝國(1871-1945)。於是,一八七七年美國學者H. H. Furness在為德國「莎士比亞協會」寫序文時,帶嘲地祝賀道:「……人民用他們近代歷史證明,德國永遠再不再是哈姆雷特。」

可惜,德國終結哈姆雷特的賀詞說得過早了些,不久,一次大戰失敗,德國被迫簽訂凡爾賽條約,被戰勝國索求的巨額賠款壓得喘不過氣來。於是,當納粹奪得政權,再一次地堅信與鼓吹,必須要擺脫哈姆雷特這個多愁善感、優柔寡斷的角色,向出現在劇末收拾殘局、重建秩序的挪威王子Fortinbras看齊。再一次,戰爭彷彿是德國掙脫哈姆雷特懦弱形象的唯一選擇。

哈姆雷特之所以特別能贏得德國人的共鳴,不單單是他“To be, or not to be”的彷徨,更重要的是另一段經典台詞:「這是個是非顛倒的亂世,啊!這該死的惡意刁難,我竟是為重建秩序而生。」他顯然不太甘願被賦予如此重責大任。尼采將他與戴奧尼修斯(古希臘酒神)等同,認為兩人皆看透了這世道,明白世界不會因其有所作為而改變,因此,要他們在動盪時局中力挽狂瀾,這苛刻的要求,令他們覺得既可恥又可笑。另一位德國哲學家Karl Jasper也為哈姆雷特翻案,認為他並非是裹足不前的懦夫,而是追求真理的君子,種種的躊躇都是為了找出真相。

無疑地,哈姆雷特處在新舊體制更迭的危機中,身負決定國家未來的使命,致使他成為德國人探討個人與國家關係,反思自己政治社會責任的載體:在動盪不安的政局,陰謀詭譎的權力鬥爭之際,知識分子要做出什麼決策?採取什麼行動,才能力挽狂瀾,重建秩序呢?似乎,只要國家一陷入岌岌可危的局勢,哈姆雷特便開始附身,就連那一向認為「只要莎士比亞書寫我們劇本的一天,我們就沒有自我」的東德劇作家海涅.穆勒(Heiner Müller)也無法倖免。

令人耳目一新的哈姆雷特

儘管「不屑」於莎士比亞,穆勒還是投身翻譯莎劇,一九七七年寫就了聞名全球的《哈姆雷特機器》,徹底解構了「哈姆雷特」。一九八八年東德政權行將垮台,驅使他導演與莎翁合體的《哈姆雷特/哈姆雷特機器》,在劇中,哈姆雷特的父親形象是史達林,面臨舊政權的敗亡,大步邁來的是德意志銀行,“To be, or not to be”被轉換成社會主義還是資本主義的選擇題。可是,他的哈姆雷特,既不願擁抱史達林,也深知那些帶著大把鈔票入注的並不是救世主,反而可能是另一個災難,於是,他處在兩者皆非、進退不能的尷尬境地。

此劇被媒體稱之為「東德的輓歌」,然而還不到廿年,資本主義的悲歌也唱了起來,二○○八年的股市大崩盤,全球經濟大危機,人們看不到任何前景,沒有光明的未來,沒有理想,也沒有任何藍圖。面對銀行債務國有化,盈利卻繼續私人化的詭譎政策,哈姆雷特的台詞「這丹麥國中不太對勁」又在德國人的耳邊響起,穆勒的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再度成為熱烈議題,一時之間,全國大小劇院競相搬演《哈姆雷特》,斯圖加特國家戲劇院乾脆把整個演出季冠之為「哈姆雷特的一代」(Generation Hamlet),將舞台讓給年輕一代抒發他們的茫然、失落與憤怒。萊比錫的《震撼策略,哈姆雷特》Schockstrategie, Hamlet則著實引用了反全球化的加拿大女作家Naomi Klein批評資本主義的文字。連大牌電視搞笑主持人Harald Schmidt也到音樂劇上客串鬼魂父親,謔稱哈姆雷特是「All-in-one,即使經濟危機也不例外」。其他當代知名的導演Stefan Bachmann、Jan Bosse、Michael Thalheimer、Tilman Köhler等,也都紛紛使出渾身解數,希冀推出令人耳目一新的《哈姆雷特》。

在這股熱潮中,柏林列寧廣場劇院的導演歐斯特麥耶(Thomas Ostermeier)國際賣座絕佳的《哈姆雷特》應運而生。他之所以能脫穎而出,主要在於顛覆以往丹麥王子高貴又多愁善感的浪漫形象。他的哈姆雷特不再是做生死思辨、自命不凡的知識分子,而是與世界一起沉淪的骯髒瘋子,更是患了被迫害妄想症的精神病患。然而,在內容上,此劇其實遠不及導演沃爾卡.洛許(Volker Lösch)二○○九年《哈姆雷特》的切中時弊,洛許讓所有身著「赤身裸體」裝的演員在豬圈似的泥地上演出,鬼魂父親竟是一排納粹軍團,而哈姆雷特代表前途渺茫的年輕一代,面對已經名存實亡的民主,官商勾結,貪污腐敗的政府,社會種種不平等,沮喪於手上形同廢紙的選票,絲毫沒有政治影響力的他,只能憤怒地在地上翻滾,卻跳脫不了這灘爛泥。洛許直接又露骨地大揭社會瘡疤,觸碰禁忌議題,引起輿論軒然大波。

儘管,不計其數的「哈姆雷特」製作中不乏像歐斯特麥耶那樣「規規矩矩」地按原作演,但其實很多都把莎翁四分五裂,甚至根本沾不上邊。譬如,以《哈姆雷特死了,沒有地心引力》Hamlet ist tot, keine Schwerkraft一劇走紅德國的奧地利新秀作家Ewald Palmetshofer,便與莎劇無關,宰殺哈姆雷特不是為了終結懦夫形象,而是不存在相同的問題或困境了。因為人際關係疏離的個體,不管在家庭、社會,還是國家,都找不到任何歸屬感,在經濟危機中找不到生存附著點的人,沒了地心引力,“not to be”決定了生命的存在,還需要問什麼責任、要有什麼作為嗎?

在廿一世紀的今天,德國人依舊在莎劇人物中不斷地看到自己,或藉此重新定義自己,從一絲不苟的忠實演繹,到肆意地解構莎翁,或拿他當幌子的舞台創作,花樣百出,一應俱全,真真是無人能出其右。其趨勢是,不論在研究、搬演莎劇,還是觀光旅遊,或跨文化交流活動上,都與英國互通氣息,同時與國際的莎士比亞工業密切結合、「同流合污」,構成組織網。正如穆勒所言,莎士比亞是一座工廠,而哈姆雷特是這座工廠裡的一部機器,它把大家全攪和了進去。只是,穆勒恐怕沒料想到,莎士比亞工廠不再局限於德國,而早已擴張為無遠弗屆的跨國文化產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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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檔莎劇製作不可不看

演繹視角非比尋常  莎劇也麻辣

列寧廣場劇院歐斯特麥耶的《哈姆雷特》原本已經下檔,因莎翁誕辰,又回到今年常規劇目上,值得一看。而其駐院劇作家與導演梅焰堡(Marius von Mayenburg)去年推出莎翁喜劇《無事生非》,舞台將夜總會與電影院合而為一,大肆用不同的動物服裝,銜接許多美女與野獸的刻板印象,輕鬆逗趣。

而另一齣由導演克里根堡(Andreas Kriegenburg)前不久在德勒斯登首演的喜劇《第十二夜》,把歐西諾公爵變成身著紅色納粹制服的獨裁者,讓人傻眼。不過,好在他其實是個連曾下過音樂禁令都不知為什麼的糊塗蛋,手下也盡是一群無用飯桶。克里根堡讓演員唱一整晚的流行情歌,呈現因性別混淆而陰錯陽差的苦戀,並用卓別林的鬧劇手法突顯男女世界不同的可笑面,真可謂是唱作俱佳。

政治批判一向犀利的導演沃爾卡.洛許,去年年底在馬德堡劇院(Theater Madgeburg)導《馬克白》,但用的不是莎翁,而是威爾第義大利文的歌劇版。為挖掘劇中性別權力鬥爭的面向,三個女巫變成十五位馬德堡女巫,她們以歌隊的吟誦方式,不時地打斷歌劇,敘述受男性欺凌的親身經歷。洛許以大膽實驗的創新手法,讓劇場成為社會弱勢團體發聲的管道。

知名波蘭女導演Maja Kleczewska今年初在漢堡(Deutsches Schauspielhaus Hamburg)的《暴風雨》,將小島轉換成密布監視器的現代汽車旅館。普洛斯裴羅(Prospero)不是善良的魔法師,而是與島上居民爭奪統治權的入侵者、獨裁者。兩位水手則是到島上買春的觀光客。導演將莎翁與現下全球的後殖民現象接軌,呈現貪婪權力、變態人性,非比尋常的演繹視角 。(林冠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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