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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Pina墓前,帶給她一盆海棠,一包她抽慣的駱駝牌香菸。(林懷民 提供)
封面故事 Cover Story 走入PINA的舞台符碼/回憶碧娜

1980之後

告別Pina

到了一點半,我覺得如果我這個主客不走,她也不能回家休息,便決絕地站起來說再見。一手紅酒一手菸的Pina看我一眼,不肯站起來擁抱告別,我只好俯身親頰,說台北見了。

始終忘不了她抬眼看我的神情。如果預知那是最後的告別,我會陪她撐到天亮。

到了一點半,我覺得如果我這個主客不走,她也不能回家休息,便決絕地站起來說再見。一手紅酒一手菸的Pina看我一眼,不肯站起來擁抱告別,我只好俯身親頰,說台北見了。

始終忘不了她抬眼看我的神情。如果預知那是最後的告別,我會陪她撐到天亮。

二○一四年二月,雲門接續碧娜.鮑許烏帕塔舞蹈劇場(Tanztheater Wuppertal Pina Bausch),在倫敦沙德勒之井劇院演出《稻禾》。我提早兩天出發,去看Pina的《1980》。

入場時就看到舞台鋪滿草皮,舞台深處一隻標本鹿歪頭斜看觀眾,前排觀眾可以聞到青草味。舞者輪番上台,講話,嘻鬧,玩遊戲,惡作劇,把舞台變成兒童遊樂園,隨著茱蒂.嘉倫的〈Over the Rainbow〉列隊前進,整齊重複一套手部動作。不知不覺間,全體舞者齊聚右下舞台,面對一位背台的長髮女子,輪流說出避重就輕的客套話:「妳自己要保重」、「身體要緊」,說完走人。這告別的場面漫長而尷尬。最後留下來的女舞者直立無語,突然上前緊緊抱住長髮女子。嘻笑追逐的遊戲重新啟動,蓋過那沉重的擁抱。

下半場,草皮成為日光浴的公園,衣著不整的舞者打混賣俏,嬉鬧尖叫。天色漸暗,一名黑衣女舞者高舉白手帕繞著舞台跑圈圈,一面叫著「我好累,我好累……」一圈又一圈……Pina的觀眾知道她喜歡重複,大家都準備好看那黑衣舞者跑上無數圈,結果比預期的還要長。一名男舞者闖進來,把她高高舉抱,繼續繞場跑圈圈,一圈又一圈,黑暗中只見那白手帕在高處繼續揮舞,聽到那「我好累,我好累」的聲聲呼叫。燈光霍然亮起,戲謔自嘲的遊戲重新啟動,像續攤的宴會。

無言的告別

毫無預警的,全體舞者重聚右下舞台,面對那位長髮女子站立。Pina的觀眾知道她喜歡重複,大家都準備好看那告別的場面再現。然而,無人發話。沉靜中,觀眾不自覺地憶起前面那些告別的話語,同時等待舞者開口。沉靜,三分鐘,也許四分鐘。熄燈。觀眾席彷彿顫過一陣心悸,過了一陣子才記起要拍手。

一九八○,Pina的伴侶,為《春之祭》鋪上滿台泥土,用椅子佈滿《穆勒咖啡館》的天才設計師柏濟克(Rolf Borzik)白血病往生。

散戲後,走在濕冷的倫敦街頭,許多回憶湧上心頭。

二○○六,杜賽朵夫歌劇院後台入口吸菸區。吸著菸,斷斷續續說幾句話。我問,巴黎歌劇院舞團把她的《歐菲斯與尤麗狄絲》Orpheus und Eurydike跳得很好。那麼好的舞為什麼自己的舞團不跳?她看了我一眼,沒答話,只是嘆了一口氣。

二○○八,烏帕塔,Pina第三次邀雲門參加她的國際舞蹈節。《風.影》演罷,Pina循例擺下盛宴款待舞者。午夜過後,我說清晨六點出門去機場,要告辭了。她看了我一眼,沒答話。我只好繼續坐下去。

舞蹈節每天三、四場大大小小的演出,她每場必到;舞蹈節裡她自己的團也有四、五套節目,她排練,盯場。Pina是累了。到了一點半,我覺得如果我這個主客不走,她也不能回家休息,便決絕地站起來說再見。一手紅酒一手菸的Pina看我一眼,不肯站起來擁抱告別,我只好俯身親頰,說台北見了。

始終忘不了她抬眼看我的神情。如果預知那是最後的告別,我會陪她撐到天亮。

二○○九,六月三十,入院四天後,Pina往生。也許是癌症。也許。因為她虛弱得經不起掃描檢查。

Pina會希望我們這麼做

Pina的舞者在波蘭得到惡耗,全團聚會,流淚決定當晚照常演出。「Pina會希望我們這樣做。」謝幕一次之後,舞者不再登台,把榮譽留給Pina。觀眾對著空舞台擊掌半小時。

二○一二,舞團照原訂計畫,在倫敦奧運文化節以五週時間馬拉松十個Pina的作品,觀眾瘋狂,好評如湧,是隆重的回顧與慶賀,卻又讓人擔心會不會是超現實的告別儀式。Pina離逝廿六天後,模斯.康寧漢往生,遺言舞團續演三年後解散(註)。全世界都關心失去Pina的舞團是否存續,如何存續。

二○一三,首演卅多年後《穆勒咖啡館》、《春之祭》這兩齣經典名作終於來到台灣,謝幕時滿堂觀眾欣喜歡呼,我卻滿心不安。資深舞者太資深,年輕舞者太年輕,整體演出沒到位,叫人憂心。

然而,隔年的倫敦,《1980》演得如此成熟老練,我知道舞團已經渡過了它的黑水溝。望著掙扎萌綠的路樹,我走得輕快開心。

倫敦之後,雲門轉赴德國。巡演結束,我在威斯巴登與舞者告別,一個人留下來。

碧娜.鮑許烏帕塔舞蹈劇場慶祝四十周年,邀請我五月十二日去烏帕塔歌劇院和一九八○年以後與Pina長期合作的舞台設計家彼得.帕布斯(Peter Pabst)對談。雲門幾度到烏帕塔,擁有一些粉絲。他們想知道雲門種種,我只想講Pina和她的作品。

以義大利城市Palermo為名的《巴勒摩、巴勒摩》是她罕有、運用大幕的作品。幕起後不久,觀眾還未弄清楚狀況,一堵封住舞台鏡框口的高牆轟然一聲朝舞台崩倒。觀眾驚魂未定之際,舞者就在那亂石遍布、煙塵四起的場域開始Pina式的浮世繪。一名女子用黑炭在臉孔畫出大X,仰天躺下,邀人往她身上丟番茄,「再來!再來!」喊個不停。一名男子在上舞台當眾脫衣,認認真真給自己洗個澡。幾個男子青年簇擁一位黑衣裙的女子緩步走向下舞台,有如大家族主母出遊。走到台口,年輕人下跪劃十致敬,又讓人疑心可能是出巡的聖母像。黑衣女抓住一瓶礦泉水夾進雙腿間,讓水流洩,事畢,下身一抖,像男人……自虐嘻笑憂傷嘲諷,華麗盛裝的舞者永遠只是在殘破世界裡尋找溫暖尋找自己的幽靈。

讓高牆倒下

我想聽帕布斯親口說說那堵牆是怎麼冒出來的,便開口探問天寶舊事。

帕布斯說,Pina的舞台布置往往決定得很遲,這個舞尤其難產。那時舞團在色情影片店樓上,一家五○年代的老電影院改裝的排練場工作(是的是的,千軍萬馬的《春之祭》就在那廿坪的房間排練),在絕望的苦思中,Pina瞥見舊布簾後裸露的磚牆,輕輕笑了一下,說:「你看,那真像大幕後的一堵牆。」十分鐘的寂靜後,帕布斯說:「我們就砌一堵牆。」又過十分鐘,Pina問:「怎麼弄走它?」「讓它倒下來。」Pina想了一陣子:「我不喜歡……我不喜歡那些泡沫塑膠掉到地上的聲音……」帕布斯說:「我是說真正的牆……」吸了四、五分鐘的菸後,Pina:「你瘋了!」

帕布斯地毯搜索適當的材料,自己搭牆實驗,無數「撞牆」之後,找出讓空心磚牆不往觀眾席倒,又能鋪滿全舞台的技法。結構師、舞台技術工會主席、市府建安官員通通說不行,帕布斯堅持,說試一次。安全到壘!但有關人員仍不放行。晚上技術排練時,帕布斯問Pina,要不要放倒? 她說,倒!

一九八九秋季,《巴勒摩、巴勒摩》首演,十八天後,柏林圍牆倒塌。彷彿是個預言。

讓高牆倒下!我期待在國家劇院看到高牆倒下。三月五號。

抵達烏帕塔翌日,舞團排練總監帶我去跟Pina致意。從陰灰的市區車行十多分鐘,林木漸密,陽光映亮綠意的Evangelischer Friedhop新教公墓。走過修飾齊整繁花競放的墳區,小路曲折起伏引入濃鬱的林子,轉彎處湧現一泓塘水,兩隻野鴨怡然浮游。水塘邊大樹籠罩一塊及胸立石,青苔斑斑,金字浮崁“PINA BAUSCH 1940-2009”。我沒見過這麼美的墳墓!

怎麼找到這塊岩石?「一直在這裡。Pina的兒子發現這個地方,市政府和墓園都查不出它的來歷。」彷彿特別預留。

也是陽光的日子,我從埃森(Essen)劇院餐廳走過,要去戶外抽菸。Pina看到我,做了一個抽菸的手勢。我點點頭,她立刻拋下一桌跟她開會的人,帶我走到囤積雜物的房間,從一個秘密小洞拿出玻璃煙灰缸。「他們特別為我準備的。」Pina像小女孩那麼開心,笑出滿臉皺紋。

我帶給她一盆海棠,一包她抽慣的駱駝牌香菸。

註:康寧漢遺言,舞團續演三年,解散。2012年12月31日,當代最具影響力的康寧漢舞團在紐約作最後的演出,終結五十九年的歷史。同年,崔莎.布朗因病退休,舞團進行告別巡演,預定2015解散。2013,威廉.佛塞離開舞團,返美主持舞蹈教育機構;2014巴黎秋季藝術節推出大規模的佛塞回顧展,彷彿是不祥的預言。新世紀才正開展,諸神的黃昏卻已匆匆降臨。

(本文與《聯合報》副刊同步刊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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