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帶領柏林高爾基劇院訪台演出《共同境地》Common Ground的德國當紅導演雅葉.洛能,出身以色列戲劇世家,她用紀錄劇場的形式,與演員互動、創造出最後舞台上的呈現,而她所瞄準的題材,都是涉及屠殺或迫害歷史、種族仇恨、文化歧見等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政治地雷。但與其說洛能的戲是打破禁忌、敢於挑釁的政治性記錄劇場,不如說是,帶領觀眾進入一場治療內心傷痛之旅。
2016 臺北藝術節《共同境地》
9/23~24 19:30
9/25 14:30
臺北市藝文推廣處城市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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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頭茂密地幾乎掩蓋修長俊臉的棕色捲髮,帶點邪氣的貓眼妝,十指鮮紅的美甲雕花,突顯魔鬼身材的緊身裝,簡直就是英年早逝的猶太裔英國天才女歌手艾美.懷絲(Amy Winehouse)的化身,很難想像這位散發著野性美的性感女子,就是在二○○八年以《第三代》Dritte Generation一劇轟動德國劇壇,被《明鏡日報》譽為「打破禁忌者」,短短五、六年內躍升為柏林觀眾的最愛,成了柏林高爾基劇院(Maxim Gorki Theater)打「後移民戲劇」(Postmigrantstheater)牌的主將導演之一,備受「柏林戲劇盛會」吹捧的新明星——雅葉.洛能(Yael Ronen)(註1)。一九七六年出生於耶路撒冷的她,出身以色列戲劇世家,父親是以色列特拉維夫Habimah國家劇院的藝術總監,母親是演員,小她六歲的弟弟身兼導演、演員兩職。
由於爺爺Wolf Fröhlich是生於維也納的猶太復國主義者(Zionist),在納粹大開殺戒之前,毅然決然地舉家移民到巴勒斯坦,所以家人並未受害。這層文化淵源,使她得以擁有以色列與奧地利雙重國籍的「特權」,也因此被媒體定位為以奧人,而她帶的姓,其實就是根據爺爺德文姓氏Fröhlich,意即喜悅,譯回希伯來文,則成了Ronen。只不過,喜悅小姐熱中的創作題材,都是涉及屠殺或迫害歷史、種族仇恨、文化歧見等,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政治地雷,乍看之下,實在難以讓人與「喜悅」聯想在一起。怪不得她弟弟麥可開玩笑說:「雅葉喜愛種族屠殺!」挑釁的幽默顯然是喜悅小姐家的家傳基因。
自傳體&集體創作 開展個人風格
與諸多德國記錄戲劇創作者一樣,洛能也用記錄自傳體的方式,採集記錄當事人的故事,因此,每次都會隨題材的需求組成演員團隊,每齣戲也都是與演員互動,集體創作的成果。儘管如此,在切入手法與風格上,可以概括出四點她有別於其他德國導演之處:
其一,不求真實記錄。對她而言,戲劇最吸引人之處,並不是一五一十的真實呈現,而是當真實與虛構之間的界線變得模糊,觀眾分不清何幻何真的時刻。因此,戲的素材,雖建立在真人真事的基礎上,卻都是虛實相錯的故事。即便找的是當事人,他們都必須是演員。因為,每個人在舞台上演出的,並不一定,也不全然是自己的故事,所表述的,也不一定就是自己的思想。這意味著,歷史或事實的真相,退居其次,演員傳遞的情感,能否讓觀眾信以為真,才是她所關切的。
其二,與「敵人」共舞,走出歷史傷痕。她偏愛將在政治或歷史上被視為仇敵的族群匯聚一起,如由柏林列寧廣場劇院與其父主導的Habimah國家劇院共同製作的《第三代》, 她用十二位德國、以色列與巴勒斯坦的演員,他們分別是納粹大屠殺(Holocaust)與 巴勒斯坦浩劫(Nakba)(註2)的第三代,讓他們一起去以色列走一趟政治歷史文化之旅,挖掘自己家庭的故事,省思對彼此的歧見、自我欺騙的成分與政治意識形態的印記。在此,洛能用了許多「但書」來顛覆問罪:「要是沒有以色列的定居政策,就不會有巴勒斯坦人的恐怖行動,但是,要是沒有納粹大屠殺,也不會有定居政策。」「(加薩走廊)這道牆的確很糟糕,但是,自從有了它,自殺式的恐怖分子,少了許多!」在德國與以巴之間糾結不清的三角衝突中,加害者與受害者之間的界線變得模糊,罪責與寬恕之問變得荒謬可笑。
《共同境地》延續此作,找了五位在前南斯拉夫種族相殘下劫後餘生、後在柏林安身立命的演員,讓戰爭的受害者與加害者的後人,一同回到故鄉, 尋找共同的歷史記憶。諸如此類,族群之間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後裔們,在洛能穿針引線之下,聚在一起,將那些封藏在記憶深處的歷史傷痕,隱而不言的心魔,對彼此存有的刻板印象、文化成見、歧視與仇恨,都無所顧忌,一股腦兒放到檯面上來。洛能透過串聯個人與集體的經歷,開發對自我與他人的新認知。出乎意外的是,當這些潛在的衝突被她引爆開來之後,不但沒有加深彼此的怨懟與仇恨,反而,像是經歷一場心靈療癒的洗禮似的,讓人更能夠放下國仇家恨,對過去的傷痛釋懷,進而走出歷史的陰影。
其三,戲裡處處有個人的影子。洛能不單單挖掘演員的故事,還不時將個人經歷或家史,融入戲中。由於,她的枕邊人就是持以色列護照的巴勒斯坦演員史惟德(Yousef Sweid),他們不但育有一子,一家人還住在柏林穆斯林最密集的市區,在外人看來,世仇聯姻是極不可思議之事,因此,特別引人好奇與揣測。洛能也毫不避諱,不時藉由她的閨蜜、以色列女演員納米雅絲(Orit Nahmias)之口,將自己的想法反映到舞台上。如在新作《情況》The Situation,納米雅絲與史惟德搭檔演出一對以巴夫妻,她便開誠布公地說:「我們分手,並不是因為他是巴勒斯坦人,我是以色列人,而是因為,我是女人,他是男人,男人跟女人就是合不來!」洛能的自我解嘲,令人莞爾!儘管如此,以巴和平條約的夭折,與個人婚姻的破裂,同時並進,家庭命運與外在政治大環境交織在一起,難分難解。
其四,黑色幽默與悲喜交加的煽情手法。洛能最讓其他德國導演望塵莫及的獨到之處,在於她一方面用挑釁、帶刺的幽默處理種族衝突與歷史傷痕,讓人錯愕又不得不捧腹大笑,另一方面,豐富的感性訴求,讓人一會兒感動地痛哭流涕,一會兒又破涕為笑。她曾表示:「幽默是我的語言,它能打開心房,又能免於矯揉做作。」不僅如此,在猶太式幽默的護身符之下,許多德國人囿於「政治正確」(Politisch Korrektheit)的框架,噤口不語的,都被洛能的演員肆無忌憚地,說了出來,如《共同境地》中,面對賽爾維亞人的暴行,德國演員說:「在歐洲的土地上又出現了集中營,幸好這次不關我們德國人的事,真讓人鬆了一口氣!」又如以女演員納米雅絲在《情況》一劇說:「什麼!納粹大屠殺!哎啊!我都已經走出來了!」納米雅絲對德國人的心結,採取不值得一提的態度,讓人心中釋然。
不是政治性記錄劇場 是一場治療內心傷痛之旅
洛能並沒有揭露歷史秘密、尋找事實真相的企圖、也無意做某個族群或團體的傳聲筒,更沒有什麼政治藍圖。因為,她探究的其實不是罪的事實,而是內心的罪惡感,那是人們加諸在自己身上、或是被強加而極力想擺脫掉的負擔,而且,很多時候,還是根本就不需要去背負的包袱。因此,若說洛能的戲,是打破禁忌、敢於挑釁的政治性記錄劇場,不如說是,帶領觀眾進入一場治療內心傷痛之旅,她讓人去正視被時間凍結的歷史記憶,撫平戰爭或衝突留下的傷痕。
對德國人是和平天使的她,猶太匯報認為,德國觀眾之所以愛死了洛能,是因為:「人們有了污點證人,印證了自己對以色列一些粗略的負面想法,而且,居然還被允許。」其實,洛能算不上是窩裡反的以色列叛徒,她不過是以坦率直接與黑色幽默的手法,對待德國與猶太人之間的歷史傷痕,使身負罪責的德國人有如釋負重的感覺,終於「被允許」走出歷史的陰影,而不再世世代代都背著這個道德枷鎖,永世不得翻身,這應該才是她受到德國觀眾瘋狂熱愛與擁抱的主因。
註:
- Yael (發音為Jael,葉兒)在以色列是很時興的女孩名,倒不是因為它有「山羊」的字義,而是取自聖經故事中一位殲滅以色列敵人的女英雄叫Yael。
- Nakba為阿拉伯文,意思為災難、浩劫,被巴勒斯坦人用來專指1948年以色列建國,大規模地強行驅逐境內的巴勒斯坦人,造成七十多萬人喪失家園、顛沛流離的事件。為紀念這場大災難,5月15號被訂為巴勒斯坦浩劫紀念日,即Nakba Day,正好就是以色列慶祝建國的次日。時至今日,Nakba在以色列依舊是舉國上下,人人噤口不提的政治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