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人類世」?這是個地質學名詞嗎?與我們又有什麼關係?
在地球暖化、生態災難叢生的廿一世紀,「人類世」的概念成為當前各領域關注的顯學,也促使世人重新定位人與自然的關係,立基於此來思索這個世界中的萬物、包括人類的未來。雖然其定義仍眾說紛紜,但「人類世」概念已在藝術領域引發反思,刺激創作。
西元二○○○年,諾貝爾化學獎得主,荷蘭的大氣化學家保羅.克魯岑(Paul Crutzen)提出,根據地質時間規模的研究資料,地球已經進入「人類世」(Anthropocene)。過去廿年來,這個概念帶來許多自然科學家熱烈爭辯,從氣象學、海洋學、地質學、地球科學、生命科學,延燒到人文社會科學,以及藝術領域,形成廿一世紀的第一個世界性的顯學。雖然大家共同關注的動機來自眾所熟悉的全球暖化與環境生態災難,但是對於「人類世」的定義、起始點,和它在哲學上、政治上、文化上的意涵,卻是眾說紛紜。然而,就在這些充滿疑慮、爭執、錯亂的狀況中,在地球、萬物、人類未來的謎團中,藝術顯現了它的力量。
先說「人類世」這個名詞
在地質學裡,地球四十五億年的歷史可以分成不同的時期,依照時間的長短,最大的時間單位是宙/元(eon)(大約五億年),宙下是代(era)(數億年),代下分紀(period)(數千萬至數億年),紀下分世(epoch)(數千萬年),世下分期(age)(數百萬年),期下分時(chron)(小於期的單位)。在年表裡,「全新世」(Holecene) 開始於一萬兩千年前最後冰河期結束,並於一萬年前全球溫度達到穩定,直到人類對全球氣候和地球系統的循環影響到可測量的階段,就是「人類世」的開始(值得一提的是,在目前知識界的討論裡,人類世是屬於 epoch,因此anthropocene 不宜翻譯成「人類紀」period)。
人類世開始於什麼時候?
克魯岑等人最初提議(2002),人類世是開始於十八世紀末的工業革命,蒸汽機的發明造成動力與能源的劇烈需求,化石燃料大量使用於工廠,以及發電廠四處林立豎起。但是,根據古氣候學家 William Ruddiman,人類世起始於八千年前的農業革命,取代了原有的採集狩獵生活方式,進行森林採伐,大量提升大氣層的二氧化碳,改變生態環境,影響其他物種的生存,甚至滅絕。
近年來,學者們的意見似乎逐漸統合,主張以一九四五年為分界點,原子彈爆炸,二次大戰結束,放射性核素散布到地球表面,宛如地質未來的一道閃光。隨後核彈試爆,許多發生在原住民的傳統領域或海島,造成廣大土地輻射污染,以及人口巨幅快速成長、消費社會蔓延、科技發展,稱之「劇烈加速度」(Great Acceleration)。
人類世的定義
Clive Hamilton 等人蒐集跨領域的研究,歸納出目前受到矚目的三個定義,其間的差別係在不同定義關注的面向不同,但對於今天的人類世討論都很重要。
第一個定義:人類世是「地質」歷史的一個新階段。研究地層的地質學家必須獲得嚴格的證據,包括岩石性質、古生物學、同位素等證據的高度一致性和延續性,才能斷定一個時期是否成立。從這角度來說,人類世尚未獲得正式的確認,還只是一個可能的地質時期,需要更長久,數年或數十年的海底沉積和岩層證據,才能確認。
第二個定義:這定義出自地球系統科學,這是一門跨越多重領域的專門學科(包括氣候學、全球生態學、地球化學、大氣化學、海洋學、地質學等等),環繞著地球的共同複雜系統。這地球系統的進路,利用地球監控程式,獲得地球的不同「圈」大量劇增的數據(岩石圈、水圈、冰凍圈、生物圈、大氣圈),對地球的變化採取更廣域的觀點,而不僅限於傳統地質學的視野(只針對岩層)。其核心主張是,地球是一個整體,從它的內核到外部的大氣,是一個不斷流動的能量與物質循環所構成。在這較大的視角下,地球系統正在發生一個轉變,從全新世,數千年格外穩定的溫度和海平面,過渡到新的、人類世的狀態,產生廣泛而深遠的影響。這個定義採用的數據,不限於地層的證據,更包括人類造成的暖化導致海平面上升的預估值,沉積的大規模變化,快速的物種消失,人造有機分子蔓延全球。在此,我們不再只是討論人類對「地球表面」的影響(廿世紀的地理學與生態學主流觀點),而是指出整個系統所發生的變化。
第三個定義:從更為廣泛的角度,關注人類對這行星的影響,包括地景的變化、整個行星的都市化、物種毀滅、資源攫取、垃圾丟棄,以及自然過程的崩壞。根據這個定義,人類世是一個門檻概念,標示著人與自然的關係發生了劇烈的變化,意味著人類與自然世界的關係發生了質的變化,人類變成了一種「自然力量」,人類行動與地球之間的消長合而為一,不再屬於相互獨立、不可共量的不同領域。在過去是不可能的事情,現在變成了事實。這些門檻又稱「行星邊境」(planetary boundaries),是人們不應該跨越的九大關鍵邊界:一、氣候變遷;二、海洋酸化;三、平流層臭氧耗竭;四、氮磷循環的生化流動;五、淡水過度使用;六、土地使用氾濫;七、生物多樣性喪失;八、大氣層氣懸膠體超量;九、化學污染。
其中,第二,尤其第三個定義,帶來哲學界、人文社會科學與藝術界非常巨大的回響。包括以下幾項課題:
宇宙與地球歷史、物種歷史、人類歷史的交纏
台灣,跟大部分現代化的國家一樣,從兒童階段開始,人們就被灌輸教導自然與社會是分開的,自然是我們生存的背景的一部分,其主要角色是提供人類生活和經濟成長的「資源」。小學以上的歷史課本,都會在第一章介紹特定地區範圍內的地質與生態環境,例如台灣史會先介紹這個島嶼的地質與生態特徵。然後才開始介紹人類在這地方的行為與事件。這預設著:地質、氣候、生態是相對穩定的結構,儘管有四季變化和較長時間的地殼變動,這歷史課本第一章描述的一個背景或「舞台」之上,一個人類歷史故事,或「文明」,即將發生。
現在,人類世的來臨,這個舞台不再是「既與的」(given),不變的,人類的力量已改變這舞台本身,現代性的「進步、成長」、「人定勝天」的觀念必需重新評估。把人類放在更大的時間框架來審視人類的歷程,從宇宙和地球歷史(或稱「大歷史」big history),到物種演化的歷史(「深層歷史」deep history),再到無文字、有文字以後的文明歷史,打破現代性給我們的「理所當然」的自由、自然、文化、語言、進步、人類中心主義等觀念,重新建立人與地球、生態的關係。
如果人類世發生於十八世紀以來資本主義利用科技、軍事、法律、經濟向整個地球全面擴張的時期,那麼應該稱為「資本世」(capitalocene) 才更恰當,是不?尤其在二次大戰結束後的「劇烈加速度」時代,目前看到的環境浩劫與經濟成長的區域不均衡發展,形成「全球南方」與「全球北方」的劇烈鴻溝,其中「南方」不只是地理上的南部或南半球,或舊稱的「第三世界」,而是指資本主義所到之處,形成獲利的「天龍國」,以及承受著環境脆弱的惡果,卻又世世代代無法翻身的底層人、低端人口。從利益與生存動機的不平等分配來看,不應該將這一切歸諸「人類」(anthropo-),而是「資本」。
後人文主義 (posthumanism )與後人類 (posthuman)
後人文主義的主要定義之一,其實是反對人類中心主義,特別是現代以來的「人定勝天」概念及其衍生的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觀點,一般稱之為「人文主義」。這種人文主義也構成現代歷史的基本信念:歷史是人類追求自由、掙脫自然的枷鎖的過程,並且達到高度的自我意識,以決定人類的命運。透過殖民的現代性,這類型人文主義也貫徹到幾乎所有被殖民的地方,在法律、教育、國家治理、醫療、經濟等層面,使其信念變成新宗教一樣的現代化標誌。因此,後人文主義的提出,經常會跟解殖、原民性、公民運動結合在一起,以恢復傳統宇宙觀的方式,例如泛靈論、陰陽五行等,構成人類世的後人文主義。或拿傳統宇宙觀來和現在自然科學給予的宇宙觀進行對話,產生多元自然主義的文化政治空間,稱為「宇宙政治」(cosmopolitics)。
但是,與此相關且容易混淆的概念是「後人類」或「超人類」(transhuman)。超人類是一種古老的渴望,試圖透過已有的科學知識和技術,超越人類的自然限制,例如疾病與衰老,達到長生不老。這個渴望甚至滲透到理想社會組織的想像,或烏托邦,主張理性與科學可以消除疾病、殘疾與貧窮,建立平等而和諧的社會。
如果說人類世起始於十八世紀末的工業革命,那麼這段時間的一個重要特色是現代科技的發展,不僅在溝通技術上橫跨地球表面,並且邁向外太空,透過整個行星的都市化,形成一個巨大的垂直城市。人工智能、醫療與生物工程的發展,改變了物種和人類身體與意識的基因限制。同時,人類身體與自然的關聯,愈來愈仰賴科技和科學知識的介面,構成賽伯格(cyborg)的智人身體。這一段時間,與其稱為人類世,或可稱為「科技世」(technocene)。
在科技世的時代,同時也出現了新版的「超人類」(transhuman),例如「技術奇點主義」(technological singularity),主張人腦與電腦、人工智能的連接,創造智人的超級智慧。事實上,這種「超人類」、「後人類」是古典人文主義的翻版,因為其基本假定是人類可以透過現代科學與科技,突破自然給智人設下的限制,尤其人的動物性、理性的不完美。在這方面,當代「後人文主義」及其賽伯格理論,確實有別於「後人類主義」,雖然它們都可以英譯成 posthumanism。
人類世與藝術
正如任何時代,藝術一直扮演著時代的反思、再現與建構的角色。但是,在人類世時代,藝術面臨幾個特殊的議題。第一,人類世時代標示著地景、氣候、各色物種的新狀態,直接影響著人類身體的感官經驗,例如霧霾、極端氣候、相關疾病,以及人類在這些變化中所扮演的行動者角色。這不僅改變傳統自然主義藝術的可能取徑,也讓主客地位變得模糊。
其次,在當代視覺文化裡,世界的再現摻雜了愈來愈複雜的科學與科技介面,例如每天接收到的氣象圖或空污指標圖,都是從遙遠的人造衛星、遍布各地的監測器所傳來的數據的視覺化,不僅取代或模糊攝影與製圖的界線,也混淆監測與人類主宰生態的差異。尤其災難影像穿透時間和空間的限制,即時地隨時地傳送給閱眾,也造成所謂的「意義的災難」。
還有,賽伯格身體逐漸變成新的肉身性,從VR、AR的使用到數位媒體所構成的展演空間性,再到生物改造與基因工程的藝術,使「科技世」的生命政治議題,變得更加複雜而棘手。
參考書目:
Heather Davis & Etienne Turpin ed., Art in the Anthropocene - Encounters Among Aesthetics, Politics, Environments and Epistemologies (2015).
Clive Hamilton, Christophe Bonneuil & Francois Germenne ed., The Anthropocene and the Global Environmental Crisis - Rethinking Modernity in a New Epoch (2015).
文字|徐文瑞 獨立策展人、藝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