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到站了,隨著火車減速,他把報紙對摺再對摺,丟進前座椅背的網袋裡,走了。打動我的是那個丟開報紙的動作。方才的他是那麼全然地沉浸在讀報裡,所以丟開報紙的一剎那,更讓他顯得一派輕鬆,腳步輕盈。我從來就沒有在一個關掉手機的人身上感受過這種輕鬆。人手一機之後,丟開變成生命中難以承受之輕。
搭自強號,站票。身前的座位上,坐著一位老先生,張開雙臂拎著報紙的頁邊,埋頭讀報。說來奇怪,看別人的手機裡滑些什麼,感覺就有點侵犯隱私;看別人在看的報紙,卻有種伴讀的親切感,幾乎都要搭話了。網路時代,消息可以轉載,文章可以轉貼,但手機不可以共滑,有意見也請至留言串。紙媒閱讀是一個開啟共讀、開放溝通的公共領域。
然而,觸動我的並不是對於印刷品讀物的懷舊情緒。老先生到站了,隨著火車減速,他把報紙對摺再對摺,丟進前座椅背的網袋裡,走了。打動我的是那個丟開報紙的動作。方才的他是那麼全然地沉浸在讀報裡,所以丟開報紙的一剎那,更讓他顯得一派輕鬆,腳步輕盈。我從來就沒有在一個關掉手機的人身上感受過這種輕鬆。人手一機之後,丟開變成生命中難以承受之輕。
丟開比擁有更令人感覺良好的物質條件
這是為什麼,在這份算是老牌紙本雜誌上的開欄第一篇,我不想再寫「雜誌時代」這類老生常談,這個題目早在廿年前媒體八卦娛樂化,發生人文刊物危機的時候,差不多就做完了。我也不想談紙本的手感、溫度、翻頁的聲響,雖然那是真的很吸引我,就像古物吸引一個失去了他的時代的人。
我想談的是丟開比擁有更令人感覺良好的物質條件。對我來說,這名老翁大概是不自覺地,完成了一場精采的行為表演和物件劇場,簡潔有力地表現出紙本的魅力,不只是它的質感,而是它有一種身體感,它可以通過閱讀穿透我們的身體,也可以在讀完之後丟掉,像換了口氣似的輕鬆。紙本的物質性不只讓它可以被蒐藏,也讓它可以被丟開,或被留下。
這讓我想起另一件事。大四那年,我常常在無人的圖書館裡睡覺,連館員都沒有,大概跑去抽菸聊天了吧?一個冬日上午,關渡平原颳來的寒風把我冷醒,我隨手抓來一本過期的《表演藝術》雜誌,跳著讀陳傳興和鴻鴻的對談〈台灣戲劇何處去——與陳傳興談歌仔戲及其他〉,無意間跳到一個注釋:「『後台』,在西方劇場,一向是『不可見』的另種『空間』」;「歌仔戲舞台的暴露『後台』,呈顯不可見的『無意識』空間」云云,當下決定再翹一堂課,把文章從頭讀過。雜誌期刊不外借,但這反倒幫了我一把,把文章快快讀完,然後拋開雜誌,走到外面去。
回頭想:如果當時有手機,或是這篇文章可以線上閱讀,我是否還能把雜誌拋開,同時把那個冬日早晨的記憶留下呢?我看很難。難就難在,手機和網路世界,是一種有硬體有軟體,可是沒有身體的東西。網路的記憶體是那麼龐大,我都還沒經歷的事情,它已經有記憶了,如此一來,我根本沒有任何閱讀的急迫性,我幾乎隨時隨地可上網,網路不必拋開,也沒有外面可去。
偉大的冒險,伴著返回源頭的懷舊
同樣地,手機可以刪除,電腦可以清空垃圾桶,可是按下刪掉清空,身體並不會感到輕鬆。為什麼呢?可能是因為一機在手,我們就什麼都有了吧?刪掉清空的可以再抓回來,也就無所謂丟開了。當手機有相機功能、繪圖功能、視訊功能,我們就愈來愈不需要去摸相機、畫具、與人相遇,也不需要丟下,不需要別離。我們的身體不下沉也不輕盈,而與手機均質。
此番論調不無懷舊,當然。可是昆德拉(Milan Kundera)的小說《無知》L’ignorance裡說,尤里西斯既是最偉大的冒險家,也是最巨大的懷舊者,這趟冒險航程裡的每一刻,他都在思念家鄉和妻子。航向世界盡頭的冒險,永遠伴隨著返回源頭的懷舊。若不是整車廂的人都在滑手機,我大概也不會跟那個老頭子一起讀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