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私己之病到公眾之病,其中的界線分寸,我們摸著石頭走橋過河。天病了,有雷雨,雲落紅。但我們還可以在屋內捻一盞燈,燉一鍋湯,讀一首詩,到老以前,專一致志地祝福某個好人,要一生健康,一生平安。
我一直以為,病是那麼私密的事,卻無可避免地被曝露在集眾的生活裡。長達幾年,固定地去某一身心科診間,一個個眼神渙散面容焦急的患者挨次窩在過軟的沙發上,手指不安地顫抖——你認得出,那是病的神色。置身病中的人,他們的世界很小很小,只有水,藥片,不寧於室的睡眠。
我極少與人談及自己的病:邊緣性人格——這是多麼難解奇異的一個術語。它如最惡的咒,控制著我清醒的每分每秒。為了躲避巨潮般的情緒的侵襲,我逃進藥裡,縱使常常有的時候,藥愈吃愈重,情況愈壞,醫生好耐心地告訴我,要等待,要信任你的藥,要寬容你的病。
你的病就是你自己,沒什麼特別。你沒有比他人更好的特權,要世界照你安心的意思運作。你我不過是承受平庸之苦的平凡人,和其他眾生相類,各人有各人的苦厄要度,而藥是一葉單薄的輕舟,病是深險的海域。而詩人深諳此事,例如孫維民寫下:
奮力抓住這一根浮木:
白色、橢圓形、10mg
但你知道,主
我其實渴望在水面行走 (〈吃藥的時候〉)
10mg、40mg、50mg——我不很明白其間的距離差如何被丈量。藥服服停停,停藥的時候我感到巨量的真實撲面而來,幾乎將我擊倒。那樣的激情近乎於愛。愛是高燒,是高度危險性的傳染,是無有抗體的劇毒的菌,再厚重的防備也無能隔離戀人之間的交互感染,就像楊佳嫻寫道:
我安於延宕
安於檢疫(是我傳染你嗎或
你就是那病)一般的隔離
我一定是平靜的
平靜地一觸,然後
就陷落 (〈鍛鍊〉)
病近乎愛或者是愛相似於病,愛與病的共通語言乃是這般不可告眾,若不能夠自持地保持隔離與觀望,一旦觸碰,便不可挽回地深陷其中。
我想心是金子,夜晚是火,懷藏著許多未竟的遺憾的情事時,便特別容易造夢。各式各般的夢境裡,他轉身,伸手,碰你。你不禁戰慄,那現實裡你不可觸不可接近不可索求的人物,竟在夢中主動將最柔軟無私的部分,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你。
夢太逼真太慷慨,白日的現實相較之下是那麼吝嗇燠熱。夢醒後你感覺自己已然陷入重病一場且痊癒無望。你周身火燙,眼看床禢留白處一片虛無的冰涼。你盜汗,顫抖,輕微地抽搐,欲哭但無淚可流。你吞盡手邊所有供你虛擲意識的藥片,混著烈酒仰頭飲下他不在他不在的寂寞。你覺得自己要壞了要毀了要一根一根手指地變得透明爾後消失。
後來的事我們都心知肚明:世上凡眾若蟻塵,誰不是為愛而生,但僅僅有一些人願意同樣壯麗地為愛赴死——那是至大至高之愛,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那樣熱心地癡戀著這塵世的一草一雨一石頭——況且單單是石頭,已足以教人心碎。
因為心懷愛意,可以懂得海子。
此處我就是那顆生病的石頭的心
讓他住在你的屋頂上
鳥鳴清晨如幸福一生
石頭的病 瘋狂的病
石頭打開自己的門戶 長出房子和詩人
看見美麗的你 (〈石頭的病 或八七年〉)
當疫病蔓延世間,我們漸漸過慣了戴口罩攜酒精的日子。戀人之間嘗試越過面具與防護,實踐更親密的擁抱,親吻已成奢侈。病不再是私底下鎖起門的談資,黎明前的灰濛地帶陽光普照,我們無法再於雲裡霧裡藏匿姓名和表情,內斂溫文如孫梓評,卻更早就在詩裡規畫出這場末日危機。假面,審判,塵土楊蔽下迅疾散播的傳染病和恐懼……。
幾段詩句,如今讀起來是預言也是結局。更何況,詩從來都是預言以及結局。
我們決定戴上假面,誤認彼此
去最熱鬧的街上
看一尊雕像如何過馬路
或者,審判書寄來的前夕
落日燃燒結果
讓細菌如塵土飛揚
覆蓋我所認為最美的手指
我將等待:
每一扇玻璃都被求愛的眼神敲碎
高速車廂在預言的下一秒斷電
靈魂歷經鋼骨建築的瓦解
寵物終於淪為誰的食物 (〈惡日〉)
我們習於將集體簡約化作一具單筆描畫的個體,彷彿世界自身既無潛在人格,亦不諳精神分裂;彷彿它與你與我向來無關,大體自在,無生法相——但若我們每一個人,都是這世界某一瓣碎片的靈魂,我們置身其中,呼吸其間,共用同一副手腳肉軀行走,避雨,上樓,吃飯,做愛——路邊任一聲咳嗽,一處見血的坑洞,一隻乾癟的蟑螂,都成為己身之病灶。陌路人之骨是我之骨,擦身者之痛是我之痛。
善病且獨具病家品味的詩人,莫過唐捐。他詩中的病是至高至善之病,是普世共通的集體意識,唯一文明。藉由詩,他讓世界化身為一個愈病愈健的老者,動用浩瀚而精準的想像,換得無上無量的大慈悲大度厄。
世界病了,長久以來,人們這樣說著。
也許沒錯,世界上最資深的病患,就是世界本身。
但他居然久病不死,依然在那裡大剌剌地運轉著,彷彿掉光牙齒的老人猶在病牀上理直氣壯地消滅一個便當、七顆藥丸。守候在病牀邊的兒女們都逐一病倒了,他依然不死;診斷他為有病的醫師都逐一退休了,他還帶著病招搖過巿;為他禱告的教友們臉色蒼白,他卻更加紅潤。
於是我寫詩,陪他一起生病。一旦我把他的病都攬到身上,變成了自己的病,以致衰憊不堪時。卻發覺他好得很,天氣晴朗,股票上揚,只有我的胸口無限冰冷。於是我繼續寫詩:
世界病時我亦病,胸有大雪天氣晴。(〈陪世界一起生病〉)
從私己之病到公眾之病,其中的界線分寸,我們摸著石頭走橋過河。天病了,有雷雨,雲落紅。但我們還可以在屋內捻一盞燈,燉一鍋湯,讀一首詩,到老以前,專一致志地祝福某個好人,要一生健康,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