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我們可以從卡爾維諾隨手拈來眾多文學繆思例子解讀到,「準」涉及到一個人的基礎素養和眼界的形成。程硯秋視表演為一門學問,強調演員的基本訓練,手眼身法步,眼神有表達媚、醉、笑等情緒的可能,身段進退起落有形成美姿的韻味。梅蘭芳念茲在茲,在訓練裡頭提醒鑑別力培養的重要,要懂得辨別精、粗、美、惡,長見識,讓眼界變得敏銳,手藝才能提昇。如此,我們便可以明白,余叔岩刻苦鑽研的訓練,巴倫波英反覆排練和修正,如此花費時間、心力,正欲抵達和為我們開展,一場美的饗宴。
讓我們從《梅蘭芳與孟小冬》說起。作者蔡登山,文史工作者,九○年代籌拍《作家身影》系列紀錄片,聚焦晚清至民國的文人傳記,編著相關書籍,名單洋洋灑灑,巴金、老舍、魯迅、胡適、曹禺、徐志摩、張愛玲等等等。在一篇訪談中,他笑說自己的生活就是「四書」:讀書、淘書、寫書、編書。這份熱愛反映在他編寫的這本書上,文筆直爽、清透,如數家珍,把那時代和我們拉得很近。
書名雖然以梅蘭芳與孟小冬作為起手式,但有關兩人的梨園韻事,在全書篇幅只占了不到三分之一,更多的是,那代人師承淵源,學戲、演戲軼事。舉孟小冬的老師余叔岩為例,為了習得京劇老生譚鑫培唱念做打的精髓,和友人組成觀摩小組,事先做好研究,看戲時分頭記下表演、唱腔、身段等細節,事後湊在一起,交流、推敲、實踐。余拜入譚派門下後,為了琢磨其藝術特點,到處尋訪和譚合作過的老師們,勤問勤記,還買票看戲,每次坐在不同位子用不同角度看,鑽研唱腔道白時就閉目聆聽,賞析身段做派時讓聲音略過,聚精會神以單一感官,依序用心體會、領略其層次變化。在錄影不普及的年代,用眼睛錄影,用耳朵錄音,肉身即記憶。懇懇切切的學習,紮紮實實的鍛練,造就了後人追念的一身絕藝。記憶造就技藝,在手機隨手拍,1TB、5TB硬碟方便我們儲存記憶的數位時代,立志為表演藝術家的我們,可謂一劑猛烈的提醒。
數百次的「不」,就為了演出當天的「是」
如此艱辛而深刻的學習,為什麼呢?
可用巴倫波英(Daniel Barenboim)與薩伊德(Edward Wadie Said)的對談來回應:「我利用排練來確定不對的東西,不管是斷句或輕重音的處理,不要在演出時發生。」音樂關乎音高、音色、拍子的相互依存,一個走音就無法成調。排練場數百次說的「不」,就是為了演出當天能說「是」。這個「是」,累積了技藝的判準,蘊含了力道的拿捏,是美學趨向之所在。巴倫波英舉樂譜的「漸強」指示為例,「如果你讓所有的樂器同時做『漸強』,過了一小節你已經什麼都聽不到……」顯然,指揮的學問裡,有聽覺關係的平衡、聲音的物理法則、殘響的構成等。某個和弦需要多少時間製造張力?需要多少時間消解?「是」的回答不僅有美的認知和判斷,更是美的實踐,力量準確的形成,創作面對藝術美學的詮釋課題。
《並行與弔詭》集結了數篇文化評論,薩伊德和音樂家巴倫波英的對話,兩人從音樂賞析推論到時代脈絡、移民境況和人的樣態,揭示音樂家和音樂背後的政治張力。巴倫波英言說,要學習民主社會的生活,不妨先到樂團合奏,「因為你這麼做的時候,就會知道什麼時候帶領別人,什麼時候跟著別人,你留空間給別人,同時給自己掙空間……」藝術不外於社會,薩伊德提及十九世紀中產階級和藝術家們,除了贊助,還能彼此談詩論藝的關係,或多或少說明了藝術興盛的潛在動能,在於時代的藝術品味,不同領域人才的相互成就。這裡可以看到《梅蘭芳與孟小冬》遙遙回應這個說法。
單舉梅蘭芳,他身邊就有實業家張謇的提攜,銀行家馮耿光為其事業籌謀,國劇學者齊如山、文人黃秋岳等幫他寫戲改戲、修飾唱腔身段。這些人常齊聚一堂,談文論戲,交流彼此的思想學識,無疑豐厚了一個時代的藝術涵養。閱讀《並行與弔詭》,我們可以回溯巴倫波英的音樂作品,薩伊德的其他著作,來相互比對印證。閱讀《梅蘭芳與孟小冬》,我們更可以按圖索驥,打開一道戲曲大門,持續閱讀《齊如山回憶錄》、《程硯秋自述》、《舞台生活四十年》、《許姬傳七十年見聞錄》、《談余叔岩》、《伶人往事》等書。
讓感覺和思想穩定下來,擺脫焦躁
不扯遠,讓我們把場景拉回技藝層面的討論。
卡爾維諾生前為我們留下五篇文學講稿,集結成《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提出了不可或缺的文學價值:輕、快、準、顯、繁。以「準」為例,關乎藝術作品的表達和媒材的掌握,放在文學範疇來看,就是傳達出清晰犀利的視覺意象,和遣詞用字的精確表現。他跟著用達文西手稿和詩人里歐帕第(Giacomo Leopardi)、作家邦奇(Francis Ponge)等書寫過程來說明其內涵,文字作為世界事物的外延,過程如何試驗、探究、逼近。借用作家畢飛宇話語,擲出去的力量要有準頭,才能有效抵達對象,喚起審美意識。回頭看表演藝術領域,我們需要具足什麼條件來構成美的訴求、價值和質量?
或許我們可以從卡爾維諾隨手拈來眾多文學繆思例子解讀到,「準」涉及到一個人的基礎素養和眼界的形成。程硯秋視表演為一門學問,強調演員的基本訓練,手眼身法步,眼神有表達媚、醉、笑等情緒的可能,身段進退起落有形成美姿的韻味。梅蘭芳念茲在茲,在訓練裡頭提醒鑑別力培養的重要,要懂得辨別精、粗、美、惡,長見識,讓眼界變得敏銳,手藝才能提昇。如此,我們便可以明白,余叔岩刻苦鑽研的訓練,巴倫波英反覆排練和修正,如此花費時間、心力,正欲抵達和為我們開展,一場美的饗宴。
「時間流逝其目標不外乎,」卡爾維諾如是說:「讓感覺和思想穩定下來,變得成熟,並擺脫一切的焦躁或短暫的偶發性。」
面對未來,我們要的不是更快,而是更慢。
Profile
高俊耀,窮劇場approaching theatre聯合藝術總監。馬來西亞藝術學院戲劇系,中國文化大學藝術研究所畢業。當代劇場導演、編劇、演員。ACC亞洲文化協會受獎人。長年關注亞洲族群歷史與遷徙議題,並經常受邀赴東南亞、香港、澳門合作,與不同文化脈絡劇場工作者相互激盪,映照彼此對生存關注及導/演美學的思辨,並通過教育工作坊,持續探索當代表演者身體與意識之訓練,將所思轉化運用,深耕亞洲劇場美學對話的實踐。執導創作備受讚譽,曾獲台灣「牯嶺街小劇場」年度節目與評審團大賞、「台新藝術獎」年度十五大入圍、首屆台北藝穗節明日之星大獎等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