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德侯爵夫人》将女人放置在一种双重性别的吊诡中:首先,这出戏强调由女性观点来呈现十八世纪法国思想革命导师与性虐待狂(Sadism)字源始祖的沙德侯爵(Marquis de Sade, 1740-1814),然而这「女人眼中的男人」却又同时是「男人(编剧三岛由纪夫人与导演英格玛.柏格曼)眼中女人眼中的男人(沙德)」,因此做为一位女性评论者,在延续此种性别吊诡的同时,如何才能够进一步自我顚覆这「女人眼中男人眼中女人眼中的男人」的性别位置,便成了一种当务之急;其次,不论是在沙德的色情小说或三岛的剧本,女人谈论沙德的方式早已被预设成一种处女/妓女的二元对立,是要用西米安妮夫人的扇子或是圣芳德夫人的马鞭,便成了女人面对沙德的抉择两难。
因此谈论时的焦虑不仅存在于传统男性阅读沙德方式(宗教-哲学-色情三位一体;十八世纪启蒙末期反人本的自由主义精神;结合色情与社会道德逾越的色欲观等)之外的另辟蹊径,更在于松动男/女,压抑/解放二元对立的同时仍冀望有性别政治批判的转圜空间。以下将分两大部分进行讨论,由剧本中的女人与剧本外的女人交织对照,呈现女性在沙德色欲乌托邦(pronoutopia)中的境况。
男人:在/不在的魔鬼
首先在舞台上,六个女人反复谈论著唯一不在场的男人沙德,使他成为一则隐喩,一种要不断透过言说塡补的符号。蒙特利尔夫人,沙德的岳母,精明干练,老谋深算,在她井然有秩的道德世界里,沙德是败德的恶魔。安妮,沙德夫人的妹妹,倾心仰慕于姊夫而与姊姊争风吃醋。西米安妮男爵夫人象征宗教,而圣芳德伯爵夫人则是沙德放荡形骸的信徒,夏洛特女管家则突显社会阶级之差异,冷眼旁观这贵族世界的凋敝崩毁。而利妮雅沙德夫人,则是在一往情深、执意孤行中坚持对丈夫的耿耿忠心,将沙德的情欲浪漫化为「盗窃来的圣火一样燃烧」。
于是我们有三岛诗与花的语言,充满官能美与挑逗性,结合了种种神秘与颓废的意像。我们有柏格曼纯净得无一物窒碍的舞台空间,只用颜色去带出情感的温度:由墨绿、火红到最后的灰白,像极了《哭泣与耳语》中那个意义封闭、情感压抑的敏感世界,就看著这六个女人──道德的、淫荡的、纯真的,浪漫的、宗教的、世俗的──交织出极大的情感张力,下有一触即发的恶毒、怨怼、暴力与深情,在舞台上从不出现的沙德,在受尽道德律法的鞭笞下放后,仿佛矗然耸立著黑石红血的祭坛,在此恶灵的崇拜仪式中,邪恶成为唯一的蛊惑、唯一的真实。
然而全剧中心的谜团仍不可解。在丈夫坛前匍匐恭敬的妻子,十八年苦心等候,随岁月苍老,但竟在沙德被释出狱的那刻,拒而不见等在门外的丈夫。这层心理的幽微转折似乎来自她根深蒂固的牺牲奉献,而惊觉此刻已不再被需要,也可能来自现实与想像的分裂,心中那位半神半魔的丈夫如今身材浮肿,衣衫褴褄。在不断出现的门槛意像中,沙德夫人精神分裂式地摆荡在神圣/猥亵、鸽/狮、花/蛇的对立中,沙德的这道门引领她前赴的既是满缀繁星的天堂也是赤炼炎炎的地狱,使她惊悚战栗,踟踌不前。
色情诗意缺乏文化向度的批判
然而这种文学与剧场的处理方式基本上是一种色情的诗意与暴力的心理化,较缺乏社会文化向度的批判与性别政治的考量。沙德在许许多多的时刻,以孩童的意象(「上帝的早产儿」)出现在对话中,他的病是带玫瑰香气的快感,折断蝴蝶翅膀的童稚。而在剧本外的女人就不是这般样板单纯、驯服听话的,她们提供了更繁复、更鞭辟入里的历史推演与对话辩证。
严格说起来,沙德一直是女人在谈论性别与色情政治议题上的棘手难题,早从法国女性主义思想家西蒙波娃开始,就不断质疑是否该烧掉沙德、斩草除根。对西蒙波娃而言,从存在主义与心理分析审视下的沙德,既可爱又可恨,道人所不能道,为人所不能为。而后女人更常常被圈画成两个对立的阵营:一方视沙德为穷凶恶极的强暴犯,以传记论证作品,是一张「浸在想像与真实女人血水中的布」,在他性解放的国度中,女人永不得翻身;另一方则视沙德为性解放的先驱,纵欲放荡的价値观睥睨道德、亵渎宗教,打破布尔乔亚阶级战战竞竞的拘谨与保守,更将性从生育的枷锁中解放。
女人:抗拒与拥抱之间的游走
但在九〇年代的今天,女人已经能跳脱沙德哲学与文学中预设的圣女/妓女、抗拒/拥抱的二元对立,既不全盘否定,也不照单全收,学会了在色情政治之内肯定也挑剔的游走方式。譬如说,女人开始注意性在沙德体系中做为权力的隐喩方式,在层级权力掌控中,即便有片刻嘉年华会式的主人/奴隶倒置,也是昙花一现,不能真正松动建立在阶级、性别、种族上的层级秩序。而沙德的虐待症候群更是与父权结构紧密结合的,女人的不洁永是色欲身体(erotic body)到社会身体(social body)的威胁,不去不快。譬如说,在沙德百无禁忌的色欲天地里其实是存有矛盾的,例如不和经期中的女性性交,而对经血的恐惧更进一步指向对女性外生殖器的恐惧,其如神话中蛇发女妖曼图莎(Medusa),必须经由鞭打产生的红血掩盖淹没后才能进行性交,而更多的时候,肛门性交被视为最佳方式。在此种阳物──肛门中心的色情结构中,容不得以女性身体为出发原点的性爱幻想。又譬如说,沙德作品中呈现的性别歧视可被诠释成一种强烈压抑的性别焦虑,必须不断逃脱返回幼儿期的封闭退缩,而在性象征与宗教象征紧密结合的逾越语汇中,由圣母玛丽亚的处女神话(the Virgin Myth)出发,以强暴为亵渎仪式,陷女人与母亲型象永刼不复。
性永远不会单纯只是个赤裸无伪的世界,没有任何权力脉胳的穿透,沙德所揭橥的性虐待与被虐待的色情境域,男人与女人是有不同的关系位置与权力大小的。如果说压抑与解放不再是一种截然对立、泾渭分明的槪念,那《沙德侯爵夫人》引动的正是戏里外、各式各样女人看待沙德的方式,更精敏细致地析剔出那压抑中的解放与解放中的压抑诸多吊诡。
文字|张小虹 台大外文系副教授
编按:八月份,瑞典皇家剧团来台演出三岛由纪夫剧本《沙德侯爵夫人》,引起热烈回响;本刊特别举办四场讲座,以各种角度探讨性/爱、道德/败德、男人/女人、东方/西方等议题。今兹将讲座内容刊出,以飨读者。另黄建业先生的演讲内容请见本刊本期「演出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