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现代化,明治维新是一个阶段,战后则是另一个重要的阶段。日本战后在政治上的左翼运动,形成了一股新兴的政治势力,对于以天皇为中心的社会结构产生极大的变化,从六〇年代的「安保斗争」及「全共斗」两个学生运动即可以检验出其影响。在文学上,浪漫主义的兴起更使人们看到头上顶著一片「蓝天」,三岛由纪夫曾在他的诗句中提到废墟上的「蓝天」,乃指自由之意。而艺术上,不管大岛渚的电影,土方巽的舞踏,寺山修司的小剧场等等,都开创出具有日本独特风味的前卫艺术。
武士道是表彰男性身体的美学
战后日本的文化,是在恢复传统的秩序主义与受欧美影响的脱中心化之间拉扯。三岛由纪夫以阳明学说中的知行合一思想,在当时那样一个紧张状态创造出新的出路;他强调用行动来建立秩序。他先批判日本文人坐而言,不起而行的习性,后又回头从日本武士道找到行动的美学,武士道可以说是在表彰男性身体的美学;第一个重视的是「我」的存在性,武士道的修练是把身体与「我」融和为人身一体,身体在这里已成为境界的装置,不同于中国道家认为身体不在亦可自由翺翔;其次重视的是「他人」的存在性,也是对象化的问题,每一个小对象都被一个大对象包摄,最后则是由天皇这个巨大的身体所包摄,三岛自然就成为一个天皇主义者。但三岛的行动美学又仅止于是一种观念的、幻想的形式呈现,独善其身是为了达到非实在性的境界,这也是日本文化深层意象所在之处,所以三岛的对象,并不是一个政治的天皇,以统治国家为主题,而是一个文化的天皇,以国家祭祀为主题发展出来的一个抽象的天皇。具体地说,三岛是一个不承认现在天皇制的天皇主义者,也是主观意志下的理想主义者。他的美学思想无论与客观的历史或现实都没有关系,因此,在他的现实内容里,是社会不在,庶民也不在,只有蜷伏在他的身体最深处的灵魂,才是他最关心的。
美丽躯体是绝对的渴望
在三岛小说中出现的女人,即是他此种思想的延伸,都具有一付美丽的躯体,那是为了对于现实的否定而产生出绝对的渴望,然而美丽的躯体却包藏著一个脱离了日常性的美女意象而谁都无法轻易接受的异质灵魂。这一点是深受西欧文化的影响,从法国、德国到古希腊,尤其古希腊神话所具有的「爱欲」(Eros)更成为三岛小说中很重要的元素;《忧国》这本小说即显露出尼釆思想与希腊美学的混合体。《忧国》之后,三岛渐渐回到用日本天皇文化的美丽与哀愁和西欧文化融和,即使人们在他的小说中完全看不到东方,但他所开创的日本与西欧混合而成的浪漫主义风格,已成为战后日本文学的代表作家。
死与痛苦混合而成的爱欲
三岛与尼釆一样,都是血肉化的思想家;尼釆认为文化不是从服从于法与伦理之中产生出来的,只有破坏自己心中的正义才能创造出新的文化,所以,尼釆说上帝死了。三岛则从死亡找到他的行动美学,他认为死亡并非表示肉体因病老而处在一种静止状态,死所要呈现的应该是一种行动中的肉体;他对于「切腹」的迷恋,即因为那是在进行著一场使肉体进入恍惚状态的仪式。身体在肉体祭典之中成为供牺,法国思想家巴塔耶也认为死亡是一场祝福的祭典,在圣与俗、禁忌与日常性之间呈现出「爱欲」的精神状态。精神与肉体不是二元对立,而是不即不离的关系,只有在肉体上钻硏,才能使其精神深化;《忧国》的文学意象即是在渲染肉体祭典的神圣性,三岛「切腹」时,找来他的同性爱人森田执行「介错」(砍头之意),也是意味著死与痛苦混合而成一种「爱欲」的肉体主义。沙德在他的文学作品里,再三强调精神的肉化,以肉体主义创造出形而上的行为来顚覆精神主义所创造的一种形而下的思想,三岛所编的《沙德侯爵夫人》剧本,不只是在总结沙德的肉体主义思想,更是为自己的浪漫主义精神找到最适当的注脚。他在剧中用生与死、老丑与靑春、快乐与痛苦,辩证出肉体的神秘性,只有通过这样的神秘情境,才让我们感受到来自极主观的想像力所产生的肉体主义思想,是不能借助已被汚染的语言来建构的。
因此,三岛创作的剧本,思维的结构性特别强烈,无论演员或观众都很难介入其中,尤其对演员而言,在舞台上的身体几乎完全被形而上的思维所架空,呈现角色的身体容易,却难于显现演员的身体,而这次瑞典皇家剧团演出《沙德侯爵夫人》,西方的演员们非常成功地诠释出三岛的日本「爱欲」美学,实属难得。
文字|王墨林 身体气象馆负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