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海军士官进入圣彼得堡音乐院当间细,竟然反过来向学院输诚,膜拜巴哈。身系俄国「五人团」之一的林姆斯基硏习巴哈作品的「正典」过程,他与穆索斯基共居一室,共用钢琴,相互改谱的情谊,本文娓娓见揭。
单片尽藏三大名曲
对西洋古典音乐唱片市场略为敏感的人,也许会察觉去年下半,林姆斯基.高沙可夫的《雪哈莎德》Scheherazade(俗译《天方夜谭》)发片率特别高。那当然是因为今年三月十八日,是林姆斯基.高沙可夫(Nikolay Andreyevich Rimsky-Korsakovl844-1908)一百五十岁冥诞。音乐史上有许多所谓「一曲之家」,他们当然不是毕其生孤注一掷,但日后却要与那首单传的作品相依为命。能够因一曲而流芳,还算是登录名人册或录音榜的幸运儿,不见经传的更多如恒河砂砾。
如果照葛罗富(Grove)音乐辞典的编码,林姆斯基有编号作品约六十部,但束诸高阁者居多。若以寻常业余搜藏,林姆斯基的作品委实也不过只占一「片」之地,一张七十五分钟容量的唱片,刚好就把他最通行的三首名曲《雪哈莎德》、《西班牙随想曲》、《俄罗斯复活节》尽收其中。一般听众喜欢这些管弦乐曲的欢乐、璀璨、幻想和异国情调,林姆斯基一向以这种外烁个性见长。不过,大部分的音乐史家,都认为林姆斯基的最佳作品,要数十五出歌剧。这些歌剧大多数取材自俄国民间故事,不乏普希金、果戈里等名家原著,是典型国民乐派作品。然而一般乐友,恐怕只听过〈大黄蜂的飞行〉、〈印度之歌〉,这两首从歌剧场景中抽取出来的小品,全本歌剧则尙待开发探奇。
林姆斯基的名气颇大,但乐友对其作品的体认,往往不成正比。在大师一百五十岁冥诞之际,我无意为他做学术平反,就说说一两件最具特色的趣闻,吸引诸位对他的好奇。
糊涂客误闯黉宫
那么就从一八七一年,一个晴朗的夏天下午说起吧。新接掌圣彼得堡音乐学院的亚桑切夫斯基,前来拜访海军士官林姆斯基,邀请他担任理论作曲和管弦乐法两门课程。这应是音乐史上空前绝后的轶事,一个连增减音程名称都说不上来,回旋曲式还模糊不淸的业余者,竟然当仁不让应允这个席次。林姆斯基一上讲堂,才发现先前的作曲手法,根本是全靠本能和直觉,他的造诣远不及大一新生呢!虽然那时他已发表过两首交响曲。林姆斯基几乎是从他的第一批学生身上,汲取到基本的乐理知识,幸而因为当时他的名气颇大,学生不会怀疑他一无所知。他差不多花了三年时间,才自修到可以硏习和声对位,并相当深入了解各种管弦乐器的性格。
林姆斯基为何贸然应允这样一个自不量力的职位呢,多少得归因巴拉基列夫的怂恿。巴拉基列夫是俄国「五人团」的龙头老大,而「五人团」每一个都是自修出身。巴拉基列夫怂恿林姆斯基进入圣彼得堡音乐学院当间细,好输送一个自己的人混进敌对的学院门墙。巴拉基列夫其实心知肚明,海军军校出身的林姆斯基作曲知识斤两何在。一八七一年,圣彼得堡音乐学院不过成立十一年,莫斯科音乐学院也只有七年,俄国音乐教育犹在起初萌芽,才可能会聘请一位外行入席。
「五人团」当时对学院派充满敌意,因为大部分教授都留学德法,巴拉基列夫深怕这一批人带来西洋坏习气,莫札特和海顿的幼稚不合时宜、巴哈的呆板无生气、萧邦那个神经质的交际花、孟德尔颂酸腐的小市民味……。巴拉基列夫没想到,林姆斯基这个小间谍,竟然向学院输诚,反过来膜拜巴哈,发现对位法与赋格的惊人魅力。他甚至有点同意,柴可夫斯基当初对他们的揶揄,说他们纯然是「乌合之众」。
玩乐器玩出奇巧
林姆斯基这么有音乐天赋,为何会去投考海军军校呢?首先得归因于其叔叔是海军士官学校校长,而大他二十二岁的哥哥也投入海军,林姆斯基便沿著这道顺风的路径走。早年海上的军旅生涯,造就他对异国情调的体验,他是「五人团」里最早见识到纽约、巴黎的花都繁荣面貌,可谓一班人中心胸最开放的。
林姆斯基的著作《管弦乐技法》非常闻名,影响所及除了俄国的葛拉祖诺夫、里亚道夫、史特拉汶斯基、普罗高菲夫之外,连德布西、拉威尔、雷史碧基都自承受益良多。林姆斯基的音乐知识几乎全靠自修,而管弦乐技法的摸索,也是有趣的事。
林姆斯基到圣彼得堡音乐学院兼课时,心神根本不在海军官校,所幸校长就是自己的大哥。哥哥见到弟弟心志已转,索性安派他一个闲差,让他当海军军乐队的教练。林姆斯基对管乐器的内行知识,完全就奠基于这个时期。他可以轻易将一把管乐器带回家,为它描绘解剖图表,和各个零件解说。这个动机,起先是肇因于自己非常迷恋乐器,将它们视为模型玩具,另一方面也为了教学。没想到几年下来,自己变成了无所不知的乐器通,跃身为近代俄罗斯最重要的管弦乐配器法宗师。
林姆斯基这方面的成就,使他成为最好的音乐修补匠。经过他手头整修过的作品,荦荦如《伊果王子》、《鲍利斯.郭朶诺夫》、《霍望奇纳》、《荒山之夜》、《石客》。虽然后代的乐评,有持反面的看法,认为林姆斯基多此一举,破坏穆索斯基粗犷的草根味。但有些总谱如果不经过这一番整修,乐手根本难以演奏,因为土法炼钢的「五人团」,根本摸不淸乐器本性。
草根与驯化的「公案」
其实林姆斯基和穆索斯基情谊非常之深,在穆索斯基生前,曾帮他厘淸许多作曲技法差池,这种彼此互改谱例,根本是家常便饭。林姆斯基和穆索斯基曾经共居一室,两人共用一台钢琴,上下午轮班。一方在钢琴上谱曲时,另一方只好出去散步。林姆斯基结婚时,穆索斯基便是他的男傧相。
在林姆斯基的回忆录里,穆索斯基是非常有才气的,年轻时嗓子极好,是绝佳的男中音,擅长演唱《唐乔凡尼》和《唐卡罗》。林姆斯基和穆索斯基都罹患有躁郁质的精神疾病,穆索斯基最后更酗酒,四十二岁便英年早逝。这两位作曲家的风格和信念,也是相当特异的对比。在林姆斯基进入圣彼得堡音乐学院之前,两人的境遇十分贴近,穆索斯基也出身军旅,只是家境比林姆斯基淸寒得多。
穆索斯基不像林姆斯基,有半强迫性的学院自我教育训练,他甚至认为林姆斯基日后被「驯化」,是叛道的行为。林姆斯基硏习巴哈作品的「正典」过程,是否损及其「国民乐派」的草根性格,也可以算是一桩「音乐的公案」。如果硬要挤出一个音乐排名,穆索斯基极可能抢得机先,因为他有惊人的原创生命。有兴趣比对他们的才情者,我建议试试《鲍利斯.郭朶诺夫》的几个版本,包括原始版本、穆索斯基自己的修订版、林姆斯基的修订版。到底林姆斯基是「剥削」了穆索斯基的创意,抑或「扶正」了他的乐念?
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穆索斯基和林姆斯基易地而处,巴拉基列夫要穆索斯基混入圣彼得堡音乐学院……。算了,这留给有兴趣的电影导演去拍情境喜剧。我还是听听手边仅有的《金鸡》、《圣诞夜》两出歌剧,有没有人可以翻译果戈里的《狄卡尼卡近鄕夜话》或普希金的《金鸡故事集》,让我们一睹歌剧文学原著的风貌。
文字|庄裕安 医生,作家,音乐评论者